第四十三章 忽如晴天霹靂來(下)
凝如緊繃著的心被她這一哭弄得全線崩潰,可固執和倔強卻依舊支撐著她,淚容裏也勉強擠出的一絲苦笑。
“淮嬸兒,你胡說什麽,馬太守的話怎麽能信?”
凝如自欺,卻也欺人。
淮嬸兒顯然沒有被這樣的話說服,凝如又何嚐不是如此?
她後退一步,轉過頭指了指周圍的人,似是反問,又似是安慰地說道:“你問問街坊們,誰相信淮占郴是叛賊?!”
四周,噤若寒蟬,沒有人搭腔。
凝如覺得不可思議,徑直轉了身子,朝向圍觀的人,重複了方才的問題:“你們說,淮占郴他是叛賊嗎?他不可能是叛賊的,對吧?”
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上懇求。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凝如失魂落魄,但內心對淮占郴的信念卻從未退縮。她不明白淮占郴的父母為何在此刻退縮,她急切需要周圍的人對她的信念給予支持。
可那些冷漠的目光,顯然比淮占郴的父母更加決絕。
凝如呆呆地巡視了一周,發現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那一刻,她竟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什麽是虛,什麽是實。
她恍惚想起之前在馬太守府中,被馬才打得頭破血流的經曆,盡管肌膚上的創傷比今日的鼻青臉腫嚴重許多,但那時,凝如心裏的失望和落寞卻沒有今日這麽厲害。
早晨圍繞在攤子周圍的讚許和詢問還在耳旁縈繞,可現在,親口說出那些話的人卻成了隔岸觀火的旁觀者,仿佛那些話隻是凝如的一廂情願,也隻是她不願意醒來的一場好夢。
“走,我扶你回家,睡上一覺,醒來就好了。”凝如定了定神,使出更大的力氣將淮嬸兒從地上拉起來。
但已經崩潰的精神卻讓她的身子不停往下墜。
淮叔站在凝如身邊,下意識地上前兩步,使出渾身力氣將淮嬸兒和凝如梏在手上,那樣子仿佛已經歪斜了的木棒,仍然固執地支撐著即將要傾斜的籬笆一般。
海若平看著眼前略顯滑稽的一幕,心下哪裏還有嘲笑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應該上前幫忙,但眼前相互支撐的三個人卻像三根頭部相抵的木棒,硬是靠蠻力撐直了彼此的身體。
“走!回家!”
沉默了許久,淮叔終於開口。盡管這命令式的口吻落入旁人耳中甚是不悅,但對凝如和淮嬸兒來說,這句話卻給她們的雙腿注入了動力。
圍觀的人並沒有散去,但這二老一少經過的地方,卻很自然地生出了窄小的縫隙。
凝如扶著淮嬸兒跟著淮叔朝家走去。海若平小心地跟在後麵亦步亦趨,生怕自己不小心的打擾惹來前麵三人更深的傷痛。
連接淮嬸兒豆腐攤和淮家的小院的路凝如不知走了多少遍,但今日,她卻覺得這條路異常漫長。
腳下是走不完的石板路,身邊是連綿不斷的圍觀者。對凝如來說,雙腿酸軟地走在青石板上算不得什麽,便是真的在腳上磨出血泡來,她也能忍受。
但周圍人的目光卻讓她難受到了極致。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板城不大,從凝如知道淮占郴因為“叛逃”被處死後,不過幾刻鍾,城裏大大小小的住戶就都知道了這個“醜聞”。
上至老爺公子、夫人小姐,下至丫鬟老媽子、小廝馬夫,幾乎所有人都對淮占郴的“罪名”憤恨之際。甚至連方才還一同嬉鬧的何老四,也在人群中顯出一副從來都不認得自己的模樣。
可凝如明明記得:不久前,淮占郴帶著兄弟們討糧的事還被他們稱作“義舉”,此刻,他們為何全然忘了呢?
馬太守帶著手下胡作非為時,周圍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漠然的態度就讓凝如覺得不對勁,如今這長路上的圍觀更讓她心灰意冷。
那一日,黃白語重心長地告訴她:書本上的聖人道理,並不是現實世道的準則。彼時,她心裏還存著幻想,還能理直氣壯地反駁父親的教誨。
可今日,她卻真切地發現:父親那日說的話,竟是如此在理。
聖人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今日,馬太守一句“不得靠近”的命令,卻讓滿街圍觀者沒有一人能出手相助。
聖人說,人性善應去禮懷義。可今日,聖上和朝廷一項“莫須有”的罪名,就讓平日相知的熟人不敢仗義直言。
可笑,實在是可笑!
隻是,可笑的到底是聖人的教誨,還是世道的蒼涼?
凝如定定地看著每一張麵孔,企圖記住這些隔岸觀火者的人。
可腳步越往前,凝如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幼稚。置身事外的人這麽多,她怎麽可能記得過來了呢?!
回到淮家院子,那些麵孔上鄙夷、漠視、嫌棄的神色早已混成一團。
凝如覺得,應該坐下來好好將混亂的神思整理一番,但淮叔猛烈的咳嗽,和那一口噴在牆上的殷紅鮮血卻將她掐斷了她打算清靜一下的念頭。
——“淮叔!”
——“老頭子!”
一瞬間,屋裏的人都被淮叔的動靜驚呆了。
方才在街市上,無論是馬太守的暴打還是街坊的冷漠,淮叔始終沒吭聲。然而,心裏的怒火和喪子的傷感擠壓久了,終究還是會爆發。
怒火攻心的淮叔整個傾斜在地,好在海若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不然淮柳完全可能跌落在地,昏死過去。
看著疲憊不堪的淮叔,淮嬸兒的眼淚都要哭幹了。海若平吩咐凝如給他端碗水,自己則跑出院子,到醫館尋大夫去了。
凝如守在床邊,一邊照顧著淮叔,一邊安撫著淮嬸兒。直到淮叔迷離的眼睛緩緩張開,凝如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下來。
“小姐……”
沙啞的聲音從淮叔的喉嚨裏發出來,凝如知道淮叔有話對自己說。
“淮叔,我在這兒。”凝如輕輕應了一聲,低下頭,耐心地聽著淮管家的話。
淮管家抽泣了兩下,眼角不自覺留下眼淚:“淮家……從此絕戶了……”
老伴兒的落淚讓淮嬸兒心如刀絞,才止住的淚不由得再次決堤。
對凝如來說,門第和姓氏的傳承從來不用她擔心,因為隻要黃霈佑在,這件事就與她無關。
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凝如這樣幸運。
世俗和禮教並行的時代裏,血脈傳承是尋常老百姓最重要的使命。黃霈佑肩負著家族傳承的希望,三代單傳的淮占郴更是淮柳的全部希望。
年輕時,擁有兩個兒子的淮柳從不把香火延續當成問題。可世事無常,大兒子的離世和二兒子的戰死,讓他成了淮家的“罪人”。
眼看著淮家的香火斷在自己的手裏,淮柳懊惱、自責,甚至覺得:自己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在凝如的印象裏,黃宅裏的淮柳是雷厲風行的。他不但能耐心地操持家中的事務,還能幫著黃白四處協調。可今日,他卻怎麽也沒想過,自己竟會見到淮管家淒慘至狼狽的模樣。
禮教是束縛,延續香火的念想在凝如看來完全是無稽之談。可代替淮占郴完成淮柳的心願就不一樣了。
凝如明顯地感覺到肩上的責任,這種責任與封建禮教無關,也不是世俗的迎合,它隻是單純的、不願讓將死之人失望的善良。
“淮叔,別這麽想,還有我呢。等我嫁過來,我一定替你收養一個孫子,不讓你失望。”
淮叔自然也知道生、養不同,但事已至此,哪裏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
淚浸濕枕巾,淮叔抿唇含著個“好”字,滿是老繭的手將凝如的掌心緊緊握住。
待到海若平帶著大夫回來,屋裏的人又哭了好一陣子。
大夫攜著藥箱走到淮叔床邊,凝如和淮嬸兒趕忙起身,讓出位置給大夫診治。
見淮叔醒過來,海若平以為事情還有轉機,可聽到大夫輕輕在她和凝如耳邊囑咐的那句“準備後事吧”,海若平竟不由得恍惚了一陣。
當年,海若平的祖父母去世時,他尚在繈褓中,所以沒多少印象,記事之後,海若平身邊就不再有親人離去。對他來說,淮叔是他第一個親眼目睹的、與死亡如此接近的人。
他有些茫然,那種來自死亡的壓迫感讓他喘不過氣來。
同一天,凝如和海若平曾經美好,都被眼前的顯示所打擊。
海若平知道了:死亡原來那麽近;凝如則知道了:這個世道並沒有像想象中的美好。
正如黃白那天思索一樣,口頭的教誨對已經行程定式的思維,簡直杯水車薪。隻有親身經曆了世事滄桑,這些孩子才能從單純的、依靠聖賢書構建的人生中超脫,才能涅磐重生。
然而,黃白自己並未意料到的是:這一日的經曆,除了是凝如和海若平成長的拐點,更是他人生的拐點。
因為他和凝如十六年的父女情分,竟因為這一天的到來,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