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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久聞其香不覺臭

  淮占郴走後,淮嬸兒一度覺得自己的院子要冷清了。


  從前,雖說淮占郴在永濟渠上當修渠工,但河道上有親戚的街坊們常會同她說說在工地上的情況。


  盡管這些消息都是人傳人的“二手貨”,但聽得他們說淮占郴在河道上滅火救了大家的性命,或是淮占郴帶領修渠工向官府討要口糧,身為娘親的淮嬸兒還是覺得十分欣慰。


  出身的限製,兒子不能擁有光耀的門楣,但從小到大,淮嬸兒都教導淮占郴要做個善良、正直的人。


  盡管淮叔常嫌棄淮占郴太過老實,但淮嬸兒卻覺得兒子的品性遠比見風使舵,追逐蠅頭小利的圓滑子弟好得多。


  載著淮占郴上戰場的運河航船沒有確切的到達日期,淮嬸兒不知道兒子什麽時候到的戰場,身邊的三姑六婆、四伯八叔也不像先前那麽靈通,也就不常來院子裏找淮嬸兒說話。


  偶爾有一兩次,幾個關心戰局的老書生會帶來一兩句大隋軍的消息,但是連兒子的番號都不知道的淮叔和淮嬸兒根本聽不出駐紮、對質、進攻、留守這些字眼哪個和兒子有關。


  久而久之,老書生們覺得和這兩個不識字的農民聊打仗實在沒意思,淮家的院子也就更沒人光顧了。


  這件事兒上,淮嬸兒倒也不怪別人。隻是院子一冷清,她對兒子的思念便不由自主地泛濫開來。


  淮叔看不慣自己的老婆子整日以淚洗麵,每日天沒亮就跑到街上去打聽消息。在他看來,便是無功而返,也比幹巴巴地待在家裏,和愁容滿麵的老妻麵對麵強。


  從那以後,淮家的臭豆腐生意隻剩下淮嬸兒一個人做了。


  一開始,淮嬸兒覺得有活幹是好事,畢竟,手上忙了,腦子也就不胡思亂想了。可從磨黃豆到擠豆漿,再到點鹵水、炸豆腐、浸泡入味,一係列工序下來,沒半個月,淮嬸兒就有些吃不消了。


  好在,一個姑娘的到來,讓她的身體重新獲得了解放。而她幹枯許久的心,也因為姑娘的一顰一笑開始複蘇。


  這個姑娘,正是凝如。


  對凝如來說,這個從未來過的院子是熟悉的。因為在淮占郴還是侍讀的時候,凝如就經常聽他說起這個院子。


  那時候,淮占郴說什麽,凝如都覺得有意思。


  淮占郴說,自家院子裏喇叭花會爬滿院牆,凝如的眼前就有一片紫色蔓延。


  淮占郴說,夏天的月亮會倒影家裏那口老井裏,凝如就會忍不住想伸手撈一撈。


  淮占郴告訴凝如,院子裏的落葉總讓他和他娘一個頭兩個大,凝如卻主動請纓地站出來說,自己別的不會,掃地最是幹淨。


  雪花鋪滿了整個院子,淮占郴說要是能在自家屋裏燙壺酒看雪花就好了,凝如卻笑咯咯地反問:有院子幹嘛不打雪仗?

  淮家的院子並不大,和黃宅後院相比,這一小塊空地充其量就是黃白屋前的花圃。


  可奇怪的是,凝如就是覺得這個地方很親切。不但草木親切,淮嬸兒親切,就連淮嬸兒旁邊那個木桶也顯得很親切……


  來之前,凝如就知道淮占郴他娘是個做生意的老婦人,至於賣什麽,凝如卻並不知道。


  一開始,看著淮占郴的模樣,凝如本能地覺得淮嬸兒應該是賣大米的,因為隻有口糧足夠,淮占郴的個頭才能長得那麽高。


  後來,她覺得光吃米飯不吃肉好像也不長個兒,便自動將淮嬸兒和殺豬的聯係在一起。


  回過神兒來,她又覺得淮嬸兒帶著兒子“磨刀霍霍向豬圈”的模樣有些滑稽,一拍腦門,將腦子裏那團不切實際的想象拍散了。


  再後來,凝如關於淮嬸兒的想象涵蓋了各行各業,但凡她去過的店鋪,不論賣鞋還是縫衣,隻要是婦人能幹的生意,凝如都自動自覺地給淮嬸兒安排了一遍。


  可是,萬萬沒想到,凝如真正看到的淮嬸兒卻是個賣臭豆腐的……


  凝如有點不明白,冰雪聰明的她為何會想不到臭豆腐這個行當呢?


  思量了許久,她才發現出現這個重大紕漏的原因不在自己,而在他爹和他哥。因為——


  他們來沒帶她吃過臭豆腐,她不知道臭豆腐為何物,沒想到這個行當也是清理之中的事……


  腦花還在翻騰著,凝如艱難地將想象和現實剝離開來。


  看著凝如傻傻站在門口,淮嬸兒自然也知道凝如的吃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才招呼道:“凝如小姐,是不是覺得這味道太嗆了?要不,您先到外頭走走,我忙完了,再去接您進來。”


  淮嬸兒並不漂亮,但笑起來卻很溫暖。


  凝如發呆的神智被淮嬸兒的熱情拉回來,她微微一笑,瞥見腳邊的門檻,這才發現自己的失禮。


  從方才到現在,凝如隻在門口說了聲“淮嬸兒,我是凝如。”,而後便呆呆站在門口,連門檻都不曾跨過去。


  此舉雖無意,但多少讓人覺得難堪。


  凝如為自己的失禮感到抱歉,應了句“沒事兒,不礙的!”,然後跨過門檻走到淮嬸兒身邊,絲毫沒有嫌棄的模樣。


  從前,淮嬸兒也從淮叔和淮占郴的口中聽說過凝如,隻是父子二人對她的說法略有出入。


  對淮占郴父子而言,凝如不拘小節、不擺架子的優點是有目共睹的,但淮叔不喜歡凝如張揚的性子,淮占郴卻覺得凝如的敢作敢當很讓人欽佩。


  淮嬸兒也拿不準父子倆誰對誰錯,但今日,看著認真研究臭豆腐卻連鼻子都不捏一下的族正小姐,淮嬸兒才發現:果然,還是自己兒子的眼光獨到!


  想通了這一層,淮嬸兒對凝如頓時生出說不出的喜歡。


  她眯著眼看著身旁這個瘦小卻伶俐的姑娘,眼中滿是濃濃的疼愛。


  雖說自己不反感臭豆腐的味道,但凝如畢竟是士族小姐,讓她同自己一起陷在臭氣裏,淮嬸兒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她上前一步,將凳子搬到凝如身邊:“凝如小姐,您先坐坐。”說完,她又指了指身邊那堆泡得差不多的豆腐,笑道:“這些都快發好了,味道確實不好聞,我找個蓋子先蓋上。”


  才轉身,凝如拉住了她的手。


  “不用了,淮嬸兒,我不怕。再說,這個味道同我這半月來喝的苦藥湯相比,簡直不算什麽。”


  說著,凝如接淮嬸兒的椅子放在腳邊,然後拉著她往椅子上坐,笑道:“來,嬸兒,你要幹活,還是你坐吧。我站著就好。”


  淮嬸兒本就覺得自己招呼不周,方才聽凝如說她吃了半個月的苦藥湯,這才想起凝如追趕淮占郴的航船受了傷,而後在府上調養了半個月的事來。


  坐不坐的問題已經顧不上了,淮嬸兒隻想知道這個對兒子執著致斯的姑娘上次傷得重不重。


  她緊緊拉著凝如的手,眼神關切地上下打量著:“小姐,上次的傷重不重,現在可好些了?還有哪裏不舒服,告訴我,占郴他爹認識幾個老大夫,改日,我們帶你去看看。”


  凝如習慣了淮占郴的冷漠,總以為淮占郴的雙親也同他一樣是外冷內熱的人。此刻,被淮嬸兒如此關切地詢問了一遍,她心裏竟不由得感動起來。


  加上從小到大,她都隻有父親和兄長,對娘親的滋味知之甚少,淮嬸兒手掌上的溫熱自然讓她內心的暖流泛濫成河。


  臉上溫暖的笑容不自覺地綻放,凝如熠熠生輝的眼睛閃過晶瑩的淚。


  “沒多大事兒,全都好了。就是頭上磕了個疤,不過蓋上劉海就看不出來了,嬸兒不用擔心。”


  說著,凝如調皮地掀開額頭上薄薄的劉海。


  額頭上那個反複出血的傷口早已結痂,新長出來的肉顯得突兀,不平整的形狀也顯得猙獰。


  淮嬸兒湊近凝如的臉,認真看了看,不一會兒的功夫,她臉上的神色竟從認真轉到悲傷,再轉到心疼。


  “閨女啊,委屈你了!”淮嬸兒看著凝如的傷口,鼻子不由得泛起酸來,凝如見她為自己落淚,心裏的感動自然更甚。


  這種一種奇妙的感覺,它和凝如十六年來享受的父兄寵愛截然不同。兩種情感,沒有高下之分,都是凝如生命中的必需,隻不過,那種母愛般的關切更容易觸碰女兒家內心的弦。


  凝如的鼻子亦是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打轉。


  不過,第一次見長輩就哭哭啼啼顯然不好,凝如深吸一口氣,使出插科打諢的本事,將那一泓的淚水盡數逼了回去。


  “淮嬸兒,我有件事兒想和你說。”


  凝如眨眼看著淮嬸兒,淮嬸兒聞言,認真且鄭重地反問:“啥事兒,你盡管說!”


  凝如調皮地笑了一笑:“你——踩到我的腳了。”


  淮嬸兒聽完,本能地愣了一愣。再低頭,看見的就是自己那雙灰色土布鞋嚴嚴實實地壓在凝如的粉色布鞋的緞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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