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科幻靈異>通波行> 第三十五章 勞燕分飛各東西(下)

第三十五章 勞燕分飛各東西(下)

  黃白見勢不妙,才追上去,卻被那等著要銀子的官差擋住去路。黃白無奈,隻好叫來司琴,讓她帶著官差到賬房支一兩銀子。


  好不容易打發了官差,待黃白跑出大門,凝如的身影早已混入街市的人群中,黃白分不清她具體往那條街去了,隻知道凝如定然跑向運河邊,便朝著南邊一路狂奔。


  此時已近傍晚,淮占郴和工友們早已被送到岸邊,船將從這裏連夜開往高麗戰場,而板城的渚口,則是他們在中原的最後一站。


  過了這個口岸,船隻將沿著運河一直北上,直到大隋北部才停下來。淮管家看著滔滔的運河和即將上路的兒子,才接到消息時的氣憤和咒罵統統化成了不舍。


  昨日,鄰人將淮占郴違抗官府並被發配到高麗戰場的消息告訴了淮管家,正同老妻一起紡紗的他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不相信鄰人說的話,但那人臉上的不容置疑卻讓他的心一下跌入深淵。


  他大罵兒子的糊塗,沒兩句,咒罵的重心便轉到了這不公的世道上。


  他喋喋不休,捶胸頓足,咒罵馬太守和賴月生的無恥,咒罵皇帝的窮兵黷武,咒罵這世道對窮人的不公,也咒罵上天對自己的無情。旁邊的老妻無言以對,隻掩麵哭泣,癱軟在地。


  想著賴月生將自己的兒子推入火坑,淮管家本能地想找他拚命,可當鄰人說淮占郴的船傍晚就開走,他哪裏還有時間罵娘,趕忙衝出院門,飛奔到板城渚口,隻希望還能最後再見兒子一麵。


  作為“罪人”,淮占郴和兄弟們隻能由著官差驅遣,沒有允許,誰也不能靠近他們一步。


  淮管家被攔在遠處,隻能倚在岸邊的欄杆,伸長脖子衝淮占郴喊出了最後的話語:“占郴!你這不孝子!你走了我可怎麽辦啊!”


  聽到父親的喊聲,淮占郴抑製不住心中的衝動想要跑去父親跟前磕三個頭,但手腳被重重的鐵鏈鎖住,他唯一能做的隻有不住地回頭張望,和近乎嘶吼的回答。


  “爹!孩兒不孝!您多保重!”


  “保重!沒你我還怎麽保重!!”一聲哭喊從淮管家的口中衝出,周圍原先熙熙攘攘的人群被這聲哭喊惹出了悲憤的情緒,越累越多的人哭起來,渚口上的送別場麵一下有了騷動的跡象。


  官差本以為送淮占郴幾人上船的差使並不難辦,可聽見周圍開始緩緩湧起的哭喊聲,他們不得不拿起棍棒,壓製騷動的人群。


  凝如不知道船隻具體出發的時間,但她知道板城渚口的官船隻在清晨與黃昏出發,所以不顧身上衣裳的單薄和凜冽的寒風,拚盡全力向渚口跑來。


  及到渚口時,官差和人群早已對峙起來,而淮占郴的船隻也揚起了帆,連上船用的隔板也被收上船。


  凝如本能地往人群裏擠,官差見她似乎想跳上船,趕忙撐起棍棒,將凝如架了起來。


  “哪裏來的野丫頭!給我趕走!”領頭的官差和兄弟們毫不客氣地將凝如拖走,凝如看著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的航船,焦慮、悲憤與失望、傷感一同湧上心頭。


  人群的騷動中,凝如禁不住喊了一聲“淮占郴!”,可場麵混亂,她的聲音並未傳到船頭,隻引來船尾少數人的回頭。


  官差的腳步繼續向前,原本激憤的人群在棍棒的壓製下開始沉靜下來。可凝如的心卻沒有被棍棒所降服,相反,她的眼裏隻有那艘漸行漸遠的航船,便是人群已經安靜了,自己也被架到堤岸上,這個倔強的姑娘依舊沒有放棄自己的呼喊。


  河風刮過,船越發快速地行進。她脫離人群,轉而沿著河道奔跑起來。行船還在前進,它進一寸凝如便跑一寸,進一尺凝如便跑一尺。


  “淮占郴!你聽得見麽?淮占郴!!”


  大聲的呼喊讓凝如的聲音更加沙啞,船上回過頭來的人越來越多,待凝如清晰地看見淮占郴的側臉,心中狂喜與悲哀相交織的感覺,讓她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淮占郴!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等你!”


  沒有責罵,沒有怨憤,此刻的凝如早已沒有時間追究過往的冤屈,她唯一關心的隻有淮占郴的歸期,和自己感情的歸宿。


  可船上那個熟悉的側影卻硬是一動不動。


  起初,凝如以為淮占郴是因為江風凜冽的緣故聽不到自己的呼喊,可當她看見胡元、孟勇和黎平等人指著自己同淮占郴說話,她才發現,淮占郴並非聽不見自己的呼喊,而是故意不理睬她。


  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他忘了自己在楓林許下的承諾,忘了與她的心有靈犀麽?

  腦子還在飛速轉著,腳步卻因為胡思亂想而亂了章法。


  一個不小心,凝如飛奔的腳步被河堤上的石子絆住,身子就著慣性往前傾的時候,凝如整個人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額上的傷口還沒好,河岸上粗糙的泥沙將紗布抹去,還沒結痂的傷口因為劇烈的摩擦再次血肉模糊。


  血順著臉頰往下墜,凝如本能地呻吟了一聲,卻顧不得滿臉的鮮紅,隻站起身來,繼續追趕那漸行漸遠的船。


  “淮占郴!你說話呀!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呀!”哭聲和喊聲交織在一起,肉體上的疼痛混雜著心房的絞痛讓凝如痛不欲生。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別人眼中如同瘋婆娘一般,可沒有了淮占郴,那些光鮮的名頭又有何用。


  或許是凝如的模樣實在太過嚇人,船上的眾人紛紛扭過頭來看著河岸上狂奔的女子。凝如遠遠的看見胡元衝著淮占郴吼叫著,淮占郴垂頭站立了許久,最終選擇了往船艙的另一側走去,連一個眼神也不曾投到凝如身上。


  一時間,冰冷的絕望將她渾身浸透,疲憊交加的凝如最終因為體力不支再一次摔倒在地。


  這一次,她再也站不起來了,但那不甘到倔強的目光卻依舊未曾離開那艘航船。


  “淮占郴,為什麽,為什麽……”


  顯然,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凝如執拗地坐在原地,任憑河風將她的頭發隻含著淚坐在岸上望著航船遠去的背影不停地質問著。


  匆匆趕來的黃白氣喘籲籲地站在女兒身後,默然看著女兒泣不成聲的模樣,不敢半分靠近。


  方才在凝如房中,他對淮占郴的清醒和絕情而慶幸,但見凝如哭成淚人,他卻對淮占郴的不聞不問氣憤至極。


  在他看來,即便如他所說不能回應凝如的感情,但至少也該給她一句回應才是,哪怕說出的話像刀子一般尖刻,也好過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可黃白卻不知道,和凝如的痛不欲生相比,淮占郴隱藏在心間的疼痛又能輕多少?

  盡管昨夜他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對凝如的情感從身體中抽離,但方才胡元的驚呼依然讓他的全身顫栗。


  “凝如?岸上那個追著船的人是凝如?”


  胡元孑然一身,上船時無人送行的他,在父親淒苦、兒子冷靜的反差中對淮占郴的冷漠感到氣惱。而看到凝如順著河道追趕淮占郴,甚至不顧臉上的血汙拚命想得到淮占郴的一句答複時,胡元更是對淮占郴的鐵石心腸氣憤之極。


  沉重的鐵鏈讓文弱的胡元動彈不得,他無法強行將淮占郴拉到甲板上,讓他親眼看看那個癡心女子的瘋狂,斥罵與指責成了他唯一的發泄方式。


  “淮占郴!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小人!你看看凝如都摔成什麽樣子了,你竟還是一句話都不肯說?!你當真絕情到這個地步,連訣別也不肯?!”


  從昨夜到現在,胡元一直沉默不語,壓抑許久的悲憤情緒借著這一句斥罵全然衝出胸膛。


  淮占郴知道,胡元的話是對的,便是他當場罵他是畜生,是混蛋他也絕對不反駁一句。可這個從未品嚐情滋味的少年,又怎麽懂得相愛、相知卻不得享受的痛苦與悲愴。


  凝如的呼喊所有人都聽見了,淮占郴又怎麽可能聽不到。盡管沒有回頭,但淮占郴知道,這個固執的姑娘正在拚命地追趕自己的行船,不然她的問話不會那樣的疲累、那樣的心力憔悴。


  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想給凝如回應,但她問的是自己的歸期,這個問題又該如何回答。


  若真有歸期,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衝破官差的桎梏,遊到愛人身邊將重逢的日子定下。哪怕那個約定的時刻將在十年、二十年後到來,可是,隻要有盼頭,等待又算得了什麽。


  然而,前路漫漫,戰火無情,這一去,性命都無法保證,淮占郴又怎麽忍心讓凝如守著無妄的歸期孤獨終老。


  對老父,淮占郴深感愧疚;對凝如,淮占郴歉疚之餘更覺得心疼。


  若注定不能相守,那便斷了彼此的念想,縱使離別的痛楚疼入骨髓,他也必須做出決斷。不然,固執的凝如定然會被自己拉入無底深淵,最終無可挽回。


  拳頭裏,溫熱鮮紅的血液早已浸透了掌心中的四隻手指,淮占郴拚命用手上的傷痛緩和左心房的疼痛,但凝如的哭喊聲再次傳來之時,他整個人像被重物猛地擊重一般,冰涼到麻木,隻剩疲軟的雙腳還能勉強動彈。


  逃避一樣的抬步成了淮占郴唯一能做的舉動。


  他強迫自己往人群更深處躲藏,唯有如此,岸上那個姑娘的眼睛才能重新看到運河上的風光,她的一切才能重新開始。


  夕陽早已垂到地平線一下,運河上航船的背影也漸漸消散。風狂暴地摧殘著岸上殘破不堪的航旗,凜冽地吼叫聲裏,布條抖動時的聲音同樣震撼,仿佛在質問何時才能相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