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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黑雲壓城角聲起(上)

  司琴對自家小姐的日常習慣可謂了如指掌。她知道凝如不喜歡傳束縛過重的深衣,也不喜歡吃做工過分精細的吃食。她知道凝如從私塾回來定然要泡一壺濃茶醒醒神,也知道她從永濟渠回來一定會燒一盆熱水泡去腳上的勞累。


  可是,今夜,當司琴像往常一樣將洗腳水端到凝如麵前時,她卻發現,小姐今天跑紅的不是腳底,確實紅撲撲得嚇人的圓臉蛋!


  她小心地看著凝如那個漲的快要滴出血來的臉龐和那個紅得也快要滴出血來的嘴唇,尋思了半天,她才恍然大悟地喊了起來。


  “呀!小姐!你今日……莫不是被馬蜂叮了吧!不然嘴巴怎麽腫成這樣?”


  “啊?很明顯嘛?”隻一句,凝如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口。


  司琴覺得凝如這樣捂著發紅發腫的嘴唇可能更痛,便趕緊將她的手拉下來。一邊拉扯還一邊耐心地規勸道:“小姐,你這是病,得治。放心,我等下就讓藥館的大夫給你開些藥,咱們抹一抹便不疼了。”


  司琴很耐心,凝如臉上的紅暈卻絲毫沒有消退。


  “哦,行,我知道了。你……你下去吧。”凝如揮揮手,草草地打發了司琴,自己一個人貓在被子裏發呆。


  司琴不明所以,隻覺得小姐這麽做是太疼的緣故,便也不再言語退了下去。被子裏的凝如閉上眼,楓林間的那份動人又襲上心間,她的臉和嘴自然更紅了……


  明天怎麽見淮占郴?是像平時一樣主動打招呼呢?還是等他先來招呼自己?


  見到了他第一句話該說什麽呢?是占郴好,還是……郎君好?


  不對,不對!什麽郎君!我還沒搞清楚他今夜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萬一明日他不認賬該怎麽辦?

  可是:是他將我的嘴弄得這麽紅得!他怎麽可以不認賬!又怎麽能不認賬?!

  可是:他平時不是這樣的呀……他今夜如此反常,難道是喝了酒的緣故……


  一個晚上,凝如的腦子裏裝滿了亂七八糟的想法,它們此起彼伏地在凝如的耳邊響起,本就疲倦的凝如被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折騰得筋疲力盡,最後不得不抱著疑惑沉沉睡去。


  對凝如來說,追在淮占郴身後跑自從十三歲起就成了她的生活習慣。而今夜,當那個曾經遙不可及的淮占郴反過來占據主動,凝如自然因為感覺上的不真實而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可這種感覺對凝如來說是第一次,對淮占郴來說又何嚐不是第一次。


  在楓林裏,淮占郴做了他這輩子第一次“出格”的事,他不埋怨楓林月夜的美好在作祟,也不反感自己對凝如情感上的轉變。


  可是就在凝如最後驚慌失措的離開時,他的心一下像被什麽東西折斷了一般,忽地沒了所有關於感情的興致不說,還徒增了幾分忐忑和不安。


  他不確定凝如對自己的舉動是否有些反感,但她驚慌失措的神色和倉促逃開的背影,卻還是讓淮占郴挫敗感叢生。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即便他早已卸下了曾經的偽裝打算和凝如坦誠相待,但她未必適應得了自己近乎突然的轉變。


  從楓林回來,所有人都在為滿倉的米糧而慶賀。沒有好酒,兄弟們便用婦人們自己釀造的米酒替代。幹了整碗的酣暢淋漓伴著米香和酒蔓延開來,胡元與孟勇、黎平三人更是頻頻舉杯、一飲而盡。


  眾人歡喜鼓舞,淮占郴卻一反常態地靜默在原地,眼神裏透著的是少有的迷惘和自責。


  胡元不知淮占郴為何如此,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切地問了句:“占郴,怎麽了,沒事吧?”


  淮占郴被兄弟的一句話拍醒,恍惚間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緩緩答道:“果然……急了些。”


  胡元看著向來有主見,又有氣魄的淮占郴想霜打的茄子一般,不可思議之餘更是不知所措。


  “什麽急了些?”


  胡元的問話還在等候著回答,淮占郴的目光早已重新投向篝火燦爛處。


  身旁的孟勇早已沉浸在酒香中不能自拔,蹣跚的他來到胡元身邊,將他一把摟住,想與他再幹一杯。


  胡元本就是文弱書生,哪裏招架得住孟勇,三兩步,他被孟勇從淮占郴的身邊拉走,隻剩下這個初次為情所傷的男子獨自一人坐在篝火旁,躊躇著、悵然著。


  平素,永濟渠上的淮占郴以冷靜和理智而聞名,如今,這個做什麽事都無所畏懼的男子竟被小兒女的心思困住了手腳。


  淮占郴生平第一次知道“相思”這東西真如傳聞中說的那樣難纏,可奇怪的是,他卻對這種黏在心間的感覺甘之如飴。


  若是被身旁的兄弟們知道了,怕是連門牙都要被笑掉幾顆。可感情這東西就是那麽神奇,任憑這世上的男子多剛強,總有那麽一個女人能讓他百轉柔腸。


  而對與淮占郴來說,這個女人便是戀他、知他的凝如。


  永濟渠上、黃宅府內,一東一西,一富一貧,兩個情中的癡兒懷著各自的情愫在漫長的秋夜裏煎熬著。


  他們渴望著明日的相見,又懼怕對方的神色因為昨夜的繾綣而變得不一樣;明日見麵的言語早已在心中設計好,可潛藏話語的背後確是對自己舉措失當的患得患失。


  當清晨的陽光再一次升起在運河的另一端,凝如在薄薄的晨霧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往日,她也曾嫌著行船太過緩慢,但心情從未像今日這般急切。


  經過一夜的輾轉,凝如又昏又漲的腦子裏唯一還能記得的是抹唇上的溫熱和昨天自己倉促逃跑時紊亂的心跳。


  整個夜晚,凝如都在為自己的“不辭而別”而懊惱著。雖說自己那時被驚嚇到確實是值得原諒的理由,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反應多少還是失了禮數。


  所以,清晨出門前,她告訴自己,今日見到淮占郴一定要將自己的心裏話好好的、一五一十地表達出來,不然,既對不自己那張紅腫的唇,也對不起自己多年來的等待。


  然而,世事無常,就在凝如覺得自己和淮占郴的感情來日方長時,上天卻吝嗇地連一刻鍾都不肯恩賜給她。


  當她的雙腳重新落在熟悉的永濟渠河道上時,官兵捉拿工友的煙塵早已彌漫了整個河道。


  凝如傻在原地,直愣愣地看著馬太守的手下將淮占郴等人從河道上押上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此時,河道上的人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地將洞口團團圍住,馬太守趾高氣昂地站在中間,旁邊的賴月生則指著洞門口指著白花花的米糧讓淮占郴等人認罪。


  “說!這些糧食是不是你們偷來的!”


  馬太守神色嚴肅,口氣顯得理直氣壯。賴月生雖然恭敬地站在馬太守的身後,但那滿臉的氣憤,看上去仿佛同卸糧的事半分關係都沒有。


  “大人,我說了,這些糧食本就是聖上賜給永濟渠勞工的口糧,我們將他們從船上卸下來,僅僅是搬回自己的糧食而已,並不是偷。”淮占郴的雙手被繩索死死捆住,但說話的口氣和神色卻依舊正義凜然。


  馬太守冷笑,賴月生臉上譏諷的神色更是濃重:“淮占郴,你以為你是誰?區區一個服徭役的勞工,怎麽可能知道聖上的旨意?”


  “不是你親口告訴我們這些糧食已經得到聖上的批準,還說隻需到洛陽換成官戳袋子,這批糧食便能發放給我們了麽?”此種情景下,心直口快的黎平自然不會忍讓。


  看著淮占郴、胡元、孟勇等人都被捆起來,黎平覺得不把賴月生拉下水,實在對不起兄弟幾個。可賴月生能背信棄義地將淮占郴等人送到馬太守麵前,又豈能不留一手?

  馬太守聞言,微微側頭看了看賴月生,賴月生恭敬地鞠了躬,然後小心回道:“大人明鑒!那日,賊人淮占郴確實到府上與我商議卸糧的事。我苦勸他們放手,他們卻暴力抗法,將我家丁打傷。


  我知道身為父母官不可因家丁之事隨意捉拿百姓,便編出聖上已批複了糧食的說辭,引蛇出洞。果然,這群賊人竟真對糧船下手了!”


  顯然,賴月生的表情很得意。


  “賴月生你個王八蛋!”黎平憤恨至極,使開蠻力衝著賴月生的方向衝過去。


  身旁的官差反應雖有些遲鈍,但很快便將黎平扣押在地。賴月生被黎平嚇得後退了半步,生怕其他人也同他一樣向自己撲過來索性下令道:“把他們統統壓在地上!”


  一聲令下,孟勇、胡元、黎平等人一齊被官差重重地推倒在地。淮占郴身材魁梧,加上力道甚大,旁邊的官差為能動他分毫。


  可官府的麵子豈容他人挑釁?


  身旁的官差見自己壓不住淮占郴,轉頭喚了後頭的兵卒過來幫忙。幾個兵卒齊上陣,淮占郴終因寡不敵眾被壓倒在地。


  雙膝跪地時,淮占郴的脖頸依舊強硬地不肯地下。他直勾勾地盯著賴月生,對這位所謂的“父母官”憤恨之餘,更對這個世道失望至極。


  他還記得幾日前賴月生與自己達成協約時的模樣,雖然也是一副高高在上、貪婪至極的嘴臉,卻沒有今日的虛偽。而今日,他站在自己麵前,口口聲聲斥責自己和兄弟們的“偷盜”行為,自己的肮髒卻被連篇的謊話遮蓋。


  無恥的盜賊看上去竟然比清白的庶民還要幹淨。恍惚間,淮占郴覺得自己似乎在做一場虛幻的夢。


  可當膝上的疼痛傳來,神經被痛楚擊打時,淮占郴不得不咬牙承認,這荒唐、可笑、無恥的一切竟都是真實的。


  他想咒罵,更想大笑。


  笑自己的愚笨,笑自己的自以為是,更笑自己看不破這世道的天真。


  是啊,那麽多的口糧,貪狼都吞進肚子裏了,有怎麽可能吐出來呢?便是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你的,它們也會理所當然地引你上鉤,然後再一點點的讓你吐出來,最終占為己有。


  不然,運糧的商船為何那麽容易上去?船上的糧食又為何簡單換了個口袋便能順利地搬下船來?


  如今,這些靠兄弟們肩挑背扛才得到的糧食在賴月生的口中,成了勞工偷盜的糧食,身為地方官,將繳獲的髒糧充公是責任,更是本分。


  一整船救人性命的糧食,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回到馬太守和賴月生的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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