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兒光光照我心
清風徐來,月移花影。
凝如咬著筆坐在香堂裏的書案上,呆呆看著那輪黃得滴出水來的月圓,心中那叫一個空虛。
每一年,板城江邊八月十五的景致都是令人沉迷的,所以,對板城人來說,這個不錯的日子裏,可以不吃月餅,但絕對不能不去江邊賞燈。
然而,費盡心思地從私塾裏跑出來遊玩的凝如在這一天吃了兩個月餅後,依然沒有辦法到江邊看一看燈火映明月的燦爛。
“早知道就不逃課了……”凝如喃喃地自言自語了一聲,然後無奈地搖搖頭,蘸了蘸墨,繼續她那未完成的“抄經大業”。
按照黃白的祖父的祖父留下的規定,黃家子孫,無論是誰,但凡惹是生非的,都要抄寫《華嚴經》。因為這部來自佛國的經書,本身講述的就是佛陀因行果德的故事,這樣的內容對子孫後代的成長自然有著不言而喻的重要作用。
在黃白看來,把《華嚴經》定為懲罰的祖父的祖父顯然是英明的,因為即便他的兩個孩子在抄寫經書的過程中不能真正明白什麽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書中如清泉般清純的佛陀教導也能讓他們二人靈台清明,平心靜氣。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自從這條家規被確定之後,黃家上下真正被處罰抄寫這本經書的,隻有黃凝如一個……
關於這個“家族榮耀”,黃霈佑曾經用“巾幗不讓須眉”的美言讚賞過自家妹妹,但黃凝如似乎並不太明白哥哥這句話的深層含義,反而以“半年一抄”、“三月一炒”甚至“半月一抄”的速度屢屢刷新自己的最高記錄。
久而久之,黃霈佑對自家妹子的“刮目相看”漸漸變成了“提心吊膽”。斟酌再三,他覺得要給自己的妹妹一點顏色看看。但每次看到她抄經抄到頭昏眼花,他又不忍心再給她施加壓力。
於是,不自覺地,黃霈佑成了凝如最重要的“抄經寫手”,而凝如每一次交給黃白的十卷經書裏,也有有那麽四五本是黃霈佑幫著凝如完成的。
到今日海若平來告訴他凝如又不合時宜地拔刀相助的時候,黃霈佑才剛剛默寫了幾遍《華嚴經》。本來,他想將它們存起來,以備下次凝如被處罰時使用。誰知,凝如竟成功地保持了自己的記錄,讓黃霈佑的經書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了最有效的利用……
月到半空,耐著性子寫了兩個多時辰的凝如終於抄了五遍《華嚴經》。雖然後麵幾卷的字體早已斜得像躺下一般,但對腰酸背痛,手指發麻的凝如來說,這樣的“戰績”已經很是不錯了。
她坐直身子,粗粗地翻閱了一趟後,重重呼了口氣,站起身來伸了懶腰。安靜的香堂裏竟能聽見身體裏的骨頭咯咯的聲響,凝如覺得自己真的坐太久了,於是又全身扭動起來,以此讓身子舒展一些。
大家閨秀的儀容自然重要,小家碧玉運動身體的瞬間形狀醜陋些倒也無甚所謂。
凝如如此想著,原先還有拘謹的身體竟更大幅度地扭動了起來。肌肉舒展的感覺讓凝如因為抄經而疲憊的精神得到好轉,她開心地笑了兩聲,卻不想門口一聲輕咳竟然她頓時麵紅耳赤。
她定在原地,呆呆地尷尬了許久,才從口裏緩緩吐出三個字:“淮……占……郴……”
夜色明亮,但站在陰影處淮占郴的表情卻漆黑一片。凝如不知道他此刻是否正嘲笑自己,但無論什麽情況,整理容裝都是當務之急。
於是,凝如收起方才有些“搔首弄姿”的模樣,小心地站定身體,努力裝出一副溫婉賢淑的模樣。才想開口問淮占郴為何來此處,黑影裏的男子竟搶先用輕鬆的口氣開了口。
“《華嚴經》,公子讓我給你的。”
隻一句,凝如便放棄了剛剛要做淑女的打算。她兩步向前,滿臉欣喜地結果淮占郴遞過來的經書。認真翻閱了一番,才問道:“咦,怎的才四卷?平時不是五卷麽?”
淮占郴從陰影裏走出來,臉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靜:“公子說沒想你那麽快就惹了事,所以來不及寫成五卷,隻給你四卷先應急。”
凝如認真地聽完淮占郴解釋,歎了口氣道:“也是難為我哥了!”她有用力握了握手上的經文,堅毅地繼續道:“不礙事,有四卷就不錯了!今晚還差一卷,我趕緊抄出來,明日才好給阿爹複命呀!”
說完,凝如轉身走向案台,盤腿坐下後,她徑直打開了紙張,從第一個開始認真抄寫起來。
淮占郴默默地走到書案邊,找了個位置倚牆而立。他轉頭看了看窄小的香堂後,最後將目光定在身旁正認真抄寫經書的少女身上。
此刻,黃凝如的神色完全可以用一絲不苟來形同。淮占郴看著此刻安靜如水的凝如,再想想白日裏咬住賴茂不放的她和黃昏時抱著牌位哭鬧的她,心中那股不可思議竟在恍惚間濃烈了起來。
這是怎麽樣的一個人,竟能在一天之間生出這麽多的表情和神色?
說她動若脫兔,她又能心無雜念地抄寫經書。
說她處處鬧事、整日闖禍,她卻又嫉惡如仇,且敢於擔當。
她會因為害怕黃白的“執鞭管教”耍小心思,卻也不因為黃霈佑幫少了一卷經書而哭鬧起來。
她會在無人的地方釋放自己的天性,卻又在被人看到的瞬間,快速還原成規矩的模樣。
交替的場景在淮占郴的腦海中閃過,他微微皺眉地思量著,嘴角卻被一個個不同的片段勾起微微上揚的弧度。
他很想敲開黃凝如小小的腦袋,看那裏麵到底裝了什麽奇怪的東西才使得她和別人如此不同,可想到她會因為疼痛而淚眼汪汪,淮占郴竟莫名地心疼起來。
淮占郴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如此的想法,被自己嚇了一跳後,他下意識地站直身體。
和黃霈佑一樣,凝如對下人不算嚴苛,因此,她也不會因為下人倚著牆角斜斜站著而有什麽不滿,但淮占郴還是覺得:在自家小姐麵前如此放鬆,多少還是“輕浮”了些……
一陣風吹過,院落裏的竹子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凝如緊閉了許久的口中才傳來了一聲輕鬆的歎息。
“呀~!終於寫完了!”她歪歪脖子,信手將筆放回遠處,在麵色愉悅地說道。
淮占郴因為長久站裏而僵硬的身子在凝如的話語中稍稍有了挪動的模樣。
今夜的任務總算完成了,淮占郴即為凝如能回房休息而高興,也為自己終於不用再尷尬地站立著而歡欣。
凝如拖著那雙早已麻得沒有知覺的腳緩步離開案台,淮占郴上前將那十本《嚴華經》攏到一處,而後轉身欲往黃霈佑的房間而去。誰知,才走了一步,凝如竟叫住了他的名字。
“淮占郴,哥哥都睡下了,明日再送過去吧。”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幹脆,但失掉的爽朗卻讓這聲音聽上去疲憊了許多。
方才,淮占郴一門心思想著完成任務後向黃霈佑複命,卻不想此刻早已過了子時,即便黃霈佑備戰科舉再刻苦,到這個時點也早已睡下了。
若不是凝如提醒,因為長時間的尷尬而靈台不太清明的淮占郴恐怕會直接衝到黃霈佑的房前,徑直敲開門將經書遞進去。凝如才說完,淮占郴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些經書了。
“那……我把經書帶回去,明日一早再給公子送去。”思量了一會兒,淮占郴想到了這個法子。
但凝如卻似乎並不買賬。
見他邁開步子,凝如終於忍不住接了一句:“我才抄完你便要走?不陪我玩一會兒麽?”
淮占郴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麽晚了,小姐怎還想著玩鬧,應該回去休息才是。”
凝如上前兩步,回道:“可今夜是八月十五,到此刻我都沒鬧花燈呢。”
淮占郴微微一笑:“運河上的燈雖過了子時還沒散,可小姐今日才被罰抄經書,再偷跑出去恐怕不妥。”
淮占郴執著地勸解著,凝如卻善解人意地回道:“我自然曉得今晚是不能再翻牆出去了,但外麵的燈賞不了,咱們可以在院子裏賞自己的燈啊!”
凝如目光灼灼,臉上的神采絲毫沒有因為疲倦而有所暗淡。
淮占郴卻是滿臉的不解:“自己的燈?”
“對啊!”說完,凝如上前將淮占郴懷中的經書捧回案桌,而後牽著他的手,徑直往廚房而去。淮占郴摸不著頭腦地跟著凝如在廚房裏來回尋了兩趟,才發現這個小姑娘要找的東西竟是:白蘿卜!
興奮地凝如就地小跳了一步,隨後朝淮占郴努努嘴,示意他跟上自己。淮占郴沒有說話,果然默默地跟著凝如再次來到院中。
才站定,凝如便徑直蹲下,而後用手中的小刀將白蘿卜裏麵的肉削掉,僅剩一層薄薄的皮依然維持著蘿卜原有的形狀。
淮占郴大約看出了凝如的心思,見她手上的蘿卜“燈罩”差不多完成了,便走到香堂中,從櫃子裏取出備用蠟燭遞給凝如。
凝如挖蘿卜挖的起勁,猛地見到淮占郴遞過來的蠟燭,臉上泛起了吃驚的笑意。
之前她和哥哥黃霈佑也有不言自明的時候,但那些兄妹間的默契帶給她的欣喜絲毫比不上淮占郴的舉動帶來的愉悅。
在凝如的心裏,與黃霈佑的默契源自血脈,但與淮占郴的默契卻是因為彼此之間的欣賞。
她為兩人之間難得的心有靈犀而高興,直到那盞蘿卜燈昏黃的光和月光融合在一起,凝如臉上的喜悅依舊未曾消減半分。
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身邊這個男子。
此刻,淮占郴正因為對蘿卜燈的關注而未曾注意凝如那一臉的癡相,可月光下,他那輪廓分明的側臉和長長的睫毛卻讓凝如內心略帶隱秘的情感有了更多堅定的理由。
是啊,這麽俊美的少年有誰不喜歡呢?
即便這樣的感情出發點多少有些庸俗,但食色性也,就算承認自己是一個“好色之徒”又有什麽關係呢?
凝如暗暗地想著,眼神卻沒有因為胡思亂想收回半分。
白日裏,凝如因為淮占郴的眼光不敢盯著他超過三秒,可今夜,月色如水,沒有其他人打擾的靜謐裏,凝如竟大膽而從容地盯著淮占郴許久。
這是一個進步,更是一種突破!
凝如對自己的表現給予了極大的讚賞,恍惚間,她決定不再隱藏自己的心境。
她告訴自己:隻要淮占郴扭過頭來,她便立刻將自己鍾情他許久的心思合盤托出。
可是,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
信誓旦旦的凝如在淮占郴發呆的空檔給自己打了一通的氣,好不容易等到淮占郴扭頭轉過來看她一眼,專注過頭的凝如還是被他那句略帶疑惑的提問將在原地,生生定住了一刻鍾——
“你看我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