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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塊牌位一本經

  眾人不知他回來作甚,隻保持著方才的警戒,生怕他再對黃霈佑動手動腳。


  豈料,這一回賴茂竟對黃霈佑失了興趣,轉而走到那位被搶奪的姑娘身邊。


  方才凝如便想到這一點,可還沒來得及將人藏好,賴茂早已拉著這個不懂逃跑的姑娘強行往前了。


  隻一瞬,那姑娘的一聲“救命”又成了這街上最刺耳、無助的呼喊。


  “臭婊子!爺買了你,你就得跟著爺走!”說完,賴茂蠻橫地往姑娘臉上抽了兩下,然後不顧她的反抗,徑直將她拖出圍觀的人群。


  “哎呀,還是被他搶了先!”凝如的拳頭狠狠地打在掌心上,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氣憤在她心頭翻滾。


  她衝淮占郴使了使眼色,打算再把那姑娘搶回來,不過,黃霈佑肯定不會讓她這麽幹的。


  於是,在凝如衝動前,黃霈佑搶先發了聲:“賴公子,這姑娘您可不能帶走!”


  隻一句,凝如方才對哥哥的氣憤竟沒來由的消散了。


  好樣的!這才是我英明神武、不畏強權的好哥哥嘛!


  她暗暗地稱讚了一句,臉上的欣喜毫不掩飾地流露了出來。


  如果說方才黃霈佑的隱忍沒有讓海若平感到意外,那麽此刻他的出聲同樣沒給海若平帶來多大的驚訝。


  與黃家兄妹相識多年,海若平早對如水的黃霈佑和如火的黃凝如了如指掌。


  和風風火火的凝如不同,黃霈佑最令人稱道的正是他溫文爾雅的性子。從小到大,凝如常被黃霈佑責罵,但語氣從來都是限定在嚴肅的範疇裏,從未高聲斥責,也從未肆意謾罵。


  和府內管教妹妹的方式一樣,黃霈佑在府外打抱不平時同樣不溫不火。


  看上去無關痛癢,實際卻是溫水煮青蛙。燙不出瞬間泛紅的傷疤,但火候夠了,對方也能被他熬成盤中餐。


  想到這兒,海若平微微一笑,側身到凝如身邊小聲道:“看吧,你哥要發力了!”


  凝如將信將疑,皺著眉關切地往下看。


  賴茂被黃霈佑喚住了腳步,轉頭看向他,蠻橫地問道:“這婊子是爺用錢買的,怎麽不能帶走?”


  黃霈佑麵色嚴肅,稍向前一步,一邊朝天作了揖,一邊緩緩回道:“大業元年,皇帝登基,深感民生艱難,重修《大業律》。此律法雖廢‘十惡’之罪,但以金銀販賣人口的行徑仍被列為磔(zhe)刑之罪。


  犯此罪者,犯人因身體被肢解而亡,即便縣丞大人想留您一副全屍入土為安,恐怕也得縫上三日三夜。如此,賴公子可還想帶這姑娘離開?”


  一席話落,賴茂神色蒼白。


  大隋雖定了嚴苛律法,但奸人當道,且不說普通百姓,便是賴茂這種整天在縣衙裏混日子的公子爺也從未對律令有所了解。


  有賴縣丞做保護傘,賴茂這些年的為非作歹都跟玩兒似的,今日,黃霈佑當著眾人的麵以律令壓他,從不知道買個人還要被肢解的賴茂自是被嚇得沒了魂魄。


  看著蠻橫的賴茂如驚弓之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凝如與淮占郴不由得偷樂。兩人四目相對,洋溢在彼此眼底的喜悅不言自明。


  海若平雖也高興,但瞥見他二人“眉目傳情”,心裏竟像打翻了醋碟一般,酸得讓他皺了皺眉。


  趁著賴茂還在石化的空檔,凝如偷偷衝那姑娘招了招手,姑娘這才反應過來,跑到凝如身邊躲了起來。


  圍觀的人群開始有些騷動,街坊們從原來的冷漠裏抽出一絲熱切,原先的沉默不語也因了黃霈佑的一席話轉成竊竊私語。


  盡管聲音不大,但回過神來的賴茂卻也覺得四周目光灼灼,難堪至極。


  賴茂的腦子不算好使,但權衡利弊的本能還是有的。此時的局麵早已沒有方才好應付,習慣了仗勢欺人的賴茂考慮到眾怒難犯,終於要不再造次。


  他整了整神色,努力裝出鎮定自若的表情:“賴爺我不和你計較。”


  身旁的小廝見主子都退縮了,自然沒有堅持的道理。賴茂招手喝了聲“扯”,小廝們也跟著主子轉身而去。即便黃霈佑在後麵補了句“賴公子後會有期”,這幾人也不曾回頭。


  一場妓館的風波因為賴茂的離開而落幕。


  黃霈佑給了那個被搶的姑娘幾兩銀子,又麵帶怒色地衝淮占郴說了句“胡鬧!”,這才拽著凝如的手將她從街市上拖回家。


  海若平本還想跟著,但方才尋來的海安擔心海暢的責罵趕忙命人將海若平生生架回府中。


  淮占郴是下人,也是侍讀,自己沒看好小姐,還陪她鬧了這麽一出“行俠仗義”顯然不太合理數。


  好在黃霈佑並不是刻薄之人,淮占郴並沒有因為黃霈佑的管教丟了飯碗,而他自己也沒有對黃霈佑的訓斥有絲毫的不快。


  不過,凝如可沒那麽坦蕩了。


  知道自己逃學的行徑定會惹來父親黃白的“執鞭管教”,趁著還沒見到父親的麵,凝如拚了命地向黃霈佑示好。


  可黃霈佑哪裏不曉得自家妹妹的心思,任憑凝如把好話說盡了,他也依然不為所動。


  不過,萬物本就相生相克,凝如討好的招數沒有效果,可她哭泣的法寶卻百試百靈。


  冷著臉的黃霈佑看起來不好對付,但見凝如抱著娘親的牌位哭得梨花帶雨,他那顆因為氣憤而高懸的心也不由得落了下來。


  而同樣被丟掉的,還有黃白老爹那根高高舉起的鞭子。


  “娘~,您怎麽走得那麽早,女兒想您啊~!”


  “娘~,您生前是運河邊上的女俠,女兒效仿您的義舉,換來的為何是父親的一頓毒打~?”


  “娘~,您……您……”


  陳詞爛調說得太多,凝如竟因為腦子裏同時出現太多的句子而卡殼許久……


  淮占郴聽這些話聽了三年,自然知道凝如喜歡用他娘親的牌位做護身符,但見她哭得如此投入,心中還是希望老爺不怪罪她才好。


  而和黃霈佑一樣,黃白對女兒的這種哭泣也沒有任何抵抗力。


  很小的時候,黃白就告訴凝如:她的生辰正好是她娘親的祭日。凝如雖不懂得這話的深層含義,但她本能地感覺:紅白事疊加在一起終歸不是什麽好事兒。


  和板城的其他姑娘不同,從記事起,凝如在家的地位就比她哥高得多。


  黃白把凝如當成珍寶,好吃好喝全都給她獨留一份,有時甚至因為凝如吃不夠而將黃霈佑的口糧強行分給凝如當宵夜。


  不過,雖然黃白對凝如寵愛有佳,但他卻堅決反對嬌生慣養的做法。


  所以,每當凝如做錯事,他都會拿著鞭子一邊恐嚇,一邊管教。隻不過每一次管教時,那鞭子都隻是打在凝如身邊的地麵上。


  三歲時,知道“疼”是什麽感覺的凝如對父親的鞭子有了恐懼。因為害怕,她誤打誤撞跑進香堂,並抱起娘親的牌位哭了起來。


  從那以後,每回凝如抱起牌位,黃白都會動一動他那顆不再年輕的惻隱之心,緊接著,“執鞭恐嚇”這個環節也自然而然地因為凝如的可憐兮兮而被忽略掉。


  過去是如此,今日在凝如娘親的香堂裏亦是如此。


  黃白放下鞭子,小心走到凝如身邊,柔聲道:“閨女啊,爹不是狠心打你。可你又逃學,又鬧事兒,為父再不管教你,哪天你真成了混世魔王,為父又如何向你娘親交代呢。”


  說著說著,黃白自己老淚縱橫起來。


  同黃霈佑並肩站著,淮占郴清楚地感受到黃白發自內心的悲痛。那種神情與他父親淮柳思念兄長淮占英時極為相似,淮占郴又怎能不明白黃白的一番苦心呢。


  想到這兒,淮占郴竟覺得凝如有些頑皮,即便她真的嫉惡如仇,但給家中惹事的做法也該加以管教。


  好在凝如沒讓淮占郴失望,見父親坐在自己旁邊耐心地勸說,方才還有些鬧騰的凝如,臉色竟也微微正經起來。


  本來,凝如抱著娘親的牌位隻是為了躲過皮肉之苦,而她對於自己一上來就咬人的做法,多少也覺得用力過猛了些。


  或許,最好的做法應該是將姑娘從賴茂的手中搶走,然後一走了之。


  可當時情況緊急,凝如見了那賊人欺負弱女子的情景,便恨不得將他撕成幾瓣,又怎會想到別的法子呢?

  “爹,以後我學哥哥,不意氣用事就是了。”凝如發自內心地向黃白做出保證,黃霈佑與淮占郴聽聞此話,嘴角不約而同地微微勾了勾。


  “閨女,你哥的性子你學不來。你天生嫉惡如仇,性子卻急,你說縣丞家的賴公子是好惹的麽?


  你呀,雷厲風行卻欠思考。今後若再遇上這樣的事情,記得多找幾個人商量,這樣你才能長大,才能成事。”


  黃白下意識地摸了摸凝如的頭發,目光中的慈祥絲毫沒有因為滿眼的淚水而消減。


  “今後,我若是不在,你便多和占郴聊聊。他性子沉穩,遇事多少比你冷靜些。”


  黃霈佑說完,轉頭看了看淮占郴,“占郴,你去準備下筆墨,凝如今晚就在這香堂抄寫《華嚴經》了。”


  淮占郴答了聲“是”,轉身往書房去了。凝如看著淮占郴的背影,眼睛一下直了。


  她坐直了身子,兩眼淚汪汪地看著黃霈佑與黃白道:“哥,我都懺悔了,還要抄經啊?”


  黃霈佑麵不改色,黃白的臉上卻泛出慈愛的笑容。


  凝如滿心期待,黃白柔和的話語卻像刀子一樣直直地插進凝如的胸口。


  “閨女,家規如此,你便委屈一下吧。”


  說完,黃白起身離開,黃霈佑也跟著父親一同跨出了香堂的門檻。


  凝如失神了一瞬,一絲僥幸的心裏,還是讓她將期待的目光投在了父親身上。


  誰知,目光還未移開,凝如便聽見門外那位鶴發童顏的老人語重心長地補充了一句:“哦,對了。今日還是抄十遍,什麽時候抄完,什麽時候才能睡下哦。”


  咣當,凝如的頭頂仿佛被物件重重地砸了一下。


  一個沒坐穩,這個瘦小的姑娘便抱著娘親的牌位,直接從三尺高的香台上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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