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4)
心髒仿佛被人狠狠地錘了一榔頭,單修哲微微張著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太累了,在你身邊太累了。"淩桃夭的聲音沙啞,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灶頭裏燃燒後的死灰,"我以為,愛情隻要奮不顧身就一定會有結果,沒想到,現實狠狠打醒了我。"她揚起頭,聲音薄如蟬翼,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支離破碎,"我曾經有一雙很喜歡很喜歡的鞋子,可就是不合腳,因為太喜歡了,所以就算不合腳我也勉強穿著,最後,那雙鞋把我的腳磨出了血泡,害得我一星期下不了床。"
單修哲不說話,依舊直直地盯著她,他不傻,知道她在說什麽,可是他無法反駁。
"其實,那雙不合腳的鞋就像我們的愛情一樣。喜歡又能怎麽樣呢?不合適,依舊傷人傷己。再好看的鞋,走的路多了,腳就會壞掉,鞋子也會磨損。但是如果合適,隻會越走越順。"
"我們曾經幸福過,相愛過,可是,你看最後怎麽樣了?"淩桃夭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獄服,語氣中帶著無以複加的悲傷,"這就是我們的結局。我們的愛情,從頭到尾就是個笑話。"
再璀璨的愛情,終究抵不過時間無情的碾壓成為寂寞。我寧願將愛情留在最美的一刻,也不願意讓她變成寡淡的白開水,最後隻剩下疲憊。
在這一刻,你我放棄的愛情就像墓誌銘,被我們終身銘記。隻要不遺忘,便是我最好的歸宿。
"桃子。你不要這麽說,求你。"單修哲聲音幹燥,好像要哭出來一樣,他深愛的人,說他們的愛情像個笑話,沒有比這更讓他心痛的事了,"不要放棄我,你明知道,沒有你,我會死。"
"你不會死的。"淩桃夭站起身,說得斬釘截鐵,"任何人都不會因為沒有愛情而死,因為愛情不是空氣。"
"我的丈夫是沈習,而他,已經死了。"
她返回監獄,沒有一絲猶豫,動作幹淨利落。
單修哲,原諒我隻能用這種方式把你推開。我不願意用這個肮髒的身體接近你半分,我自己覺得惡心。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一天,我是用怎樣的心情在何林那個畜生的身下求饒哀嚎,那個時候,你的桃子就已經死了。
我不是你的良人。因為我在黑暗中狂奔,已經等不到天亮。
空蕩蕩的房間,空氣不安地浮動,單修哲低聲從喉嚨裏發出哀吼,如同困獸,在生命的盡頭。
他一直以為,隻要等到淩桃夭出獄,他就可以把一切事情解釋清楚。他奢望著,淩桃夭會體諒他的無可奈何,於是冰釋前嫌。
他們的愛情,到底是誰傷害了誰?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簫默?
他都愛得那麽不可自拔了,為什麽淩桃夭你,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春夏秋冬,這個城市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經曆著四季變換。宇宙,隻有時間是永恒的,無論人世如何變化,她都一絲不苟地往前走。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獄警打開鐵門,外麵的陽光一下子刺痛了淩桃夭的雙眼,她忽然有些不適應。拿手擋在了眼睛前,好像這樣就能讓刺眼的陽光消失不見。
"出去好好做人,淩桃夭。"獄警粗重渾厚的聲音從後麵響起,淩桃夭梗著脖子沒有回頭,直到聽見後麵喀拉的關門聲,這才逐漸邁動了腳步。
這一輩子,她都不想再看見這個地方。旁邊的一草一木,都讓她覺得沒有一點生氣。那鐵門後麵吞噬了她三年的自由和青春,牢房裏散發著各種莫名的異味,讓她作嘔。她穿著顏色已經褪得發白的衣服,一條寬鬆的休閑褲,還拿著街頭所處可見的黑色布包,三年前那個清秀可人的淩桃夭,被時間吞噬地一點不剩。
外麵的天空藍得透明澄澈,棉花糖般的雲朵綻出各種漂亮的形狀漂浮。淩桃夭抬起手,眯起眼睛看向久違的自由天空,透過指縫的陽光如彩虹般絢爛。
如果她的人生,能夠和這陽光一樣燦爛,那該有多好。
不遠處,唐暖薇和宮嶼站在一起,如金童玉女般好看。淩桃夭緩緩地彎起嘴角的弧度,他們,終於能夠重新在一起了。無論經曆了什麽,受過什麽傷害,最後能夠在一起,就能把那些錯失的幸福補回來。
唐暖薇緩緩地朝她走來,一步兩步,腳步越來越急,最後竟然小跑起來,將她緊緊地抱住,聲音哽咽:"怎麽變得這麽瘦,裏麵的人沒給你吃東西麽。"
嬌小的身軀在她的雙臂中,仿佛輕輕一用力就能散架一般。
淩桃夭失笑:"坐牢還能養出胖子嗎?"
宮嶼緊跟著唐暖薇走過來,精致的臉上早已經褪去了當初的桀驁不馴,那雙狐狸眼依舊妖媚,鑽石耳釘依然奪目,隻是多了一份成熟穩重,仿佛醇酒,散發著歲月的味道。
"別站在這裏了,我訂了包廂,讓你們盡情敘舊。"
淩桃夭搖搖頭,琉璃色的眸倒映出漂亮的藍天,她說:"我想去看看沈習。"
不遠處一輛黑色路虎靜靜地停靠著,後座上,單修哲將窗戶搖下一條縫,透著玻璃,目不轉睛地盯著淩桃夭,好像要把她的一顰一笑都刻進心裏。
她又瘦了,瘦得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散架了。她依然在笑,可是那笑容為什麽如此悲傷,看著讓他難過。
文森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家老板,不由得擔心起來。這三年,單修哲仿佛行屍走肉一般,拚命工作,喝酒跟喝水似的,也隻有看見小念和小然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笑。
親手把摯愛之人送進監獄,這種痛苦,文森難以想象。
"老板,不過去跟少奶奶打個招呼嗎?"文森終於憋不住了,提醒道。
單修哲沒有說話,直到看著他們離開,他才緩緩地搖上車窗,開口:"走吧。"
文森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回公司。"
他沒有辦法站在淩桃夭麵前,隻要看著她,他就會想起自己怎麽親手把她送進監獄。這一輩子,是他欠了她的,還不清了。
墓園的冷是透入骨頭的,就算樹木蔥鬱,滿眼的綠卻也是一派遒勁蒼涼。簌簌的風打著青翠的葉,發出刷拉拉的響聲。裏麵的墓碑新舊參差,舊的早已經退了原本的顏色,泛著老舊的黃。而新的,更是讓人有說不出的難受。
照片上沈習清秀的臉早已經模糊不堪,那暖心的笑容卻依然清晰。帶著金絲眼鏡的臉龐透著書生氣,仿佛是午後暖人的太陽。
淩桃夭站在前麵,削瘦的手輕輕撫著照片上的人。三年前那個夢靨一般的夜晚,奪走了屬於她的幸福,也奪走了沈習的生命。從那一晚開始,她便像中了命運的詛咒,拉開了淩亂不堪的序幕。
"沈習,原諒我過了這麽久才來看你,"淩桃夭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墓園裏吹過的風,無聲無息,"還是用這麽一副模樣出現在你麵前。"
"你用命救下來的我,如今也並沒有過得很好。如果我說,我寧願在那一晚跟你死在一起,你會不會怪我?"
身後的唐暖薇忍不住出聲責備:"妖桃,你瞎說什麽!"
淩桃夭回過頭,嘴角的笑容幾乎透明:"薇薇,你看,這樣的我,是不是死在三年前比較好?"
唐暖薇氣得要開罵,宮嶼一把拉住了她,沉聲道:"桃夭,並不一定活得精彩才叫活著,三年你都挺過來了,現在的你,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淩桃夭輕輕咀嚼著這四個字,麵容蒼白,明明看上去一副要哭的模樣,卻依舊揚起了笑容,"那是失敗的人安慰自己的。我的人生,從遇見單修哲開始,就已經重新洗牌,然後,我抓了一手爛牌,任憑我怎麽打,結局都是輸得一敗塗地。"
"三年前這副身體到底經曆了什麽,你們跟我都清楚,難道還洗得幹淨麽?"
宮嶼嘴唇嚅囁了一下,想到了那個衣不蔽體,抱著沈習的屍體猶如死人一般的淩桃夭,沒有再說話。
淩桃夭回過身,看著照片上的沈習:"就差一點點,沈習,差一點點。如果你能早一點回來,如果你能在我愛上單修哲之前回來,我還是人生的贏家。你也不會躺在這裏,讓我隔著這麽一塊墓碑跟你說話。"
"沈習,我們到底錯過了什麽?"晶瑩的眼淚從蒼白的臉龐上滑下,"有時候我好恨,我等了你三年,隻要再多等一會兒,我還是你的小夭,你還是我的沈習哥哥。為什麽我會愛上單修哲?為什麽我會讓自己的人生變得這麽悲慘?"
淩桃夭蹲下身,哭得很安靜。她的悲傷,已經無法發泄,而無聲,才是最徹底最嚴厲的控訴。
爸爸曾經說,上天給了她一雙最清澈的眼睛,讓她看世間的美好,可是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她看盡了痛苦不堪,惟獨看不清人心。
回去的路上,三個人坐在車內,一言不發,氣氛壓抑地快要窒息。宮嶼握著方向盤,偶爾抬起眼看看後麵的淩桃夭,想要說些什麽緩和一下,可是卻找不到話題。
最後坐在副駕駛的唐暖薇打破了沉默:"妖桃,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一直望著窗外的人緩緩地轉動眼眸,死灰一般的眼睛裏空洞無一物,她的聲音猶如壞掉的磁帶,沙啞地不行:"找地方住,然後再找工作。"
唐暖薇一愣,脫口而出:"你不想先去見見孩子們嗎?"
"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這幅模樣,我怕嚇著他們。"淩桃夭垂著頭,聲音低迷消沉。三年來,她想他們都快想瘋了,可是她更不願意被他們看見自己的狼狽。
唐暖薇還想說什麽,宮嶼一把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他笑笑,道:"住的地方薇薇給你安排好了,就是你們以前一起租的公寓。至於工作先不要急,穩定下來再說。"
淩桃夭抿了抿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謝謝。"
唐暖薇狠狠瞪她一眼:"謝什麽謝,全世界最沒用的就是謝謝了。要不你拿出點實際行動出來,要不就別跟我提這兩個字。"
手機忽然要命地響起來,唐暖薇掏出手機,宮嶼便不露痕跡地掃了一眼,透過後視鏡,淩桃夭似乎感覺到了宮嶼的臉陰沉了一下。
"怎麽了?"柔和的聲音讓淩桃夭適應不過來,她呆呆地看著接電話的唐暖薇。
不知那邊的人說了什麽,唐暖薇有些撒嬌似的道歉:"今天晚上不行,我有朋友要一起吃飯,明天再過去找你好不好?"
掛了電話,唐暖薇將手機放回包裏,似乎察覺到淩桃夭狐疑的目光,她大方一笑:"男朋友啦,最近太忙都沒時間陪他,有點小脾氣。"
淩桃夭如鯁在喉,看了看宮嶼,不知該說些什麽。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她低下頭,難受地絞起了衣角。原來,隻是相愛是不能相守的。愛情這個故事裏,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作為當事人的宮嶼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調侃道:"這麽小氣的男朋友留著幹嘛,甩了。"
唐暖薇瞪他一眼,不樂意了:"那麽帥的小鮮肉,就算擺著也養眼啊,甩了多可惜。"她重新掏出手機,翻出照片拿給淩桃夭,語氣興奮地就像熱戀中的小女生,"怎麽樣,長得很好看吧。"
淩桃夭接過手機,端詳了一會兒,照片上的男孩有著青春明媚的笑容,和如今沉穩成熟的宮嶼完全不同,惟獨那雙狐狸眼卻像極了他。淩桃夭扯了扯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嗯,很帥。"
宮嶼不服氣:"有我帥麽,讓我看看。"
"甩你十萬八千裏好麽,別看了,免得打擊你自尊心,對你的感情生活產生不良影響。"唐暖薇收起手機,毒舌道。
"切,我都不知道,整個C城還有比我宮三少更帥的男人。"
"請你自覺歸為大叔行列,不要拉低C城帥哥的標準。"
坐在後麵的淩桃夭看著他們兩個鬥嘴鬥得不亦樂乎,胸口忽然像壓住了一塊大石,悶得她喘不過氣。這戲,他們演得好累。彼此的感情心知肚明,卻依然裝作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越雷池一步。一個裝作愛別人,一個裝作已不愛,她看得好累。
公寓裏,淩桃夭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整整用了兩個小時。當她擦著頭發出來的時候,唐暖薇正拿著電腦看文件,見她出來,依然不改毒舌本色:"你再不出來,我就要報警去救你了。"
淩桃夭微微一笑:"好久沒有這麽洗得這麽舒服了,所以多待了一會兒,"她坐到唐暖薇身邊,探過頭去,"怎麽,有新案子?"
唐暖薇咕噥了一聲,回答道:"嗯,宮嶼接的。"
宮嶼自從宣告破產之後,就和唐暖薇一起開了事務所,他人脈廣,負責接洽,而唐暖薇就負責贏,名號也算是一點點打響了。
"你和宮嶼,為什麽?"從下午開始,淩桃夭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如果不想在一起,又何必共事。既然天天見麵,又何苦相互折磨。
電腦的熒光映照在唐暖薇白皙的臉上,帶著花花綠綠的色彩,她摘下眼鏡,抬起了頭。"宮汀死了以後,我以為我跟宮嶼就能夠沒有顧忌地在一起。可是,"她緩緩地笑了,如同頭頂上那盞白熾燈,顯得蒼白無力,"我忽然發現自己不敢去愛了。我害怕自己太幸福,上天會像十年前一樣奪走我的一切;我害怕自己太幸福,對不起死去的宮洺。人們都說,苦盡甘來,最後一定會幸福。可是沒有人告訴我,曆經滄桑,從愛的泥淖裏抽身,會變得愛無能。"
淩桃夭啞然失言。這種感覺,她懂。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寧願不曾擁有。她上前輕輕抱住唐暖薇,濕漉漉的頭發拂過唐暖薇的臉,涼涼的,猶如春日的雨絲。
"薇薇,兜兜轉轉,最後還是隻剩下我們兩個,這樣也挺好。"十一年前,沒有單修哲,沒有宮嶼,唐暖薇是霸氣倔強的唐暖薇,淩桃夭是單純天真的淩桃夭。如今,生命中的人來了又去,明知就算從新開始,她們也不再是十一年前的樣子了。
她永遠都記得爸爸在臨終前拉著她和沈習的手,讓她這輩子都不要跟單修哲在一起;她永遠都記得,沈習抱著她從火海裏跑出來,死在她懷裏的情景;她更永遠都記得,這個身體曾經讓何林像魚肉一般蹂躪。這一切的一切,化作一條寬得不著邊際的銀河,橫亙在她跟單修哲之間。他走不過來,她跨不過去。
就這樣,生生地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