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4)
"妖桃,沈習的葬禮我已經處理好了,他生前簽了器官捐獻同意書,原本,遵照他的遺囑,骨灰都是要灑進大海的,我想想,還是交給你比較好。"她從手袋裏拿出骨灰盒遞給淩桃夭,"遺囑裏,你是他財產的唯一合法繼承人。"
陽光一下子變得刺眼起來,照得木質的骨灰盒熠熠發光。淩桃夭顫抖著雙手將它接過來,晶瑩的眼淚毫無預兆的落下,砸在骨灰盒上。
她的哭泣沒有聲音,隻有眼淚啪嗒啪嗒落下,唐暖薇知道,越是哭不出來,就越痛。這個男人,把他的一生都給了淩桃夭,當律師拿來遺囑的時候,唐暖薇吃驚地不知如何是好。那遺囑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立好,算算時間,那是他被派去當臥底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就想好了保護淩桃夭,就算他死,至少讓淩桃夭衣食無憂。
"薇薇,他一直都不肯告訴我,當初為什麽要拋下我去做臥底。我跟他結了婚,他說,如果哪一天我愛上他了,他就會告訴我……"淩桃夭緊緊地抱著那個骨灰盒,"可是,現在他死了,再也沒有人告訴我了……"
唐暖薇喉頭像哽了一根魚刺,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沈習啊沈習,直到你死,你也不願意把這份愛吐露半分給淩桃夭,是說你傻好,還是說你深情好?既然你不願意說,為什麽還要告訴我?如今,讓我為你守著這個秘密,明知答案,卻不能告訴她。就算你一直不喜歡我,也不要這麽折磨我啊。
誰曾想,那個笑起來溫柔似水的男子會如此深情呢?
唐暖薇以為,這一場狂風驟雨已經是末尾,就算再重的傷害,隻要有時間就一定能恢複,可是她不知道,還有更大的一場噩夢在前方等著淩桃夭。
單修哲從那一天開始,再也沒有出現在淩桃夭的病房中。在淩桃夭昏迷期間,他不在手術間前就是在這裏靜靜地陪著,如今她醒了,他反而卻不來了。
桌上的菊花已經萎靡,開始露出凋謝的模樣,花瓣散散地落了一桌子,把它放在這裏的人早已經淡忘,卻生生讓留下來的徒勞惦念。她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著外麵微弱的陽光將黃色照得耀眼明亮。菊花原本就是四君子之一,用已經枯萎的軀幹去迎合太陽倒也配得上這稱號,淩桃夭想。
午後安靜地就像是英倫莊園裏的下午茶時間,已是深秋,外麵青黃交接,倒也別有一番滋味。這麽美好的景象,在淩桃夭死水一般的眸裏卻蒙上了一層霧。
那一場夢靨好像抽幹了她的靈氣一般,整個人都被掏空,隻剩下軀殼。琉璃色的眼珠大而無神,蒼白的膚色下隱約可見青綠的血管,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猶如一張紙片,仿佛隻要一陣風就能撕碎了她。
風靜靜地吹,她的呼吸也輕地沒有一絲聲音。下意識地,她轉動手上的戒指,下一秒,臉上嫻靜的表情在一瞬間凍結,變得痛苦而又迷茫。眼睛已經幹涸地掉不出一滴淚,她哭不出來了。
有時候痛苦並不一定是哭得越大聲就越表明越難過,有一種痛叫做絕望,深入骨髓,卻無法言語。如果沈習對她的愛,很少說出口,但是每時每刻,她都感覺自己是被他所愛著的。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永遠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人暖暖地叫她小夭,再也沒有人可以借肩膀讓她靠,再也沒有人會斬釘截鐵地對她說,有我在,不要怕。
十年,她跟沈習之間早就已經超出了愛情的範圍。以前她愛,後來不愛,卻親近。跟沈習在一起,永遠都不用擔心自己會受傷,他就像一團海綿,吸收著所有不安的情緒。
想起他在她和單修哲的婚禮上彈奏的婚禮進行曲,她忽然記起,是小時候的她告訴沈習,自己喜歡彈鋼琴的男孩子,之後沈習就去學了鋼琴。而他彈鋼琴的模樣的確就像淩桃夭說的那樣,溫文爾雅,氣質雋永。
心髒痛得快要沒有跳動的力氣,淩桃夭緊緊地揪住胸口,恨不得把胸膛扒開!沈習幾乎是為她而活的,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最後,他也為了她而死。
有些愛不必說,有些痛也無法哭。
淩桃夭病房窗外的那一刻銀杏樹下,一個頎長的身影靜靜地站立。他肩膀上不知何時飄落了一張銀杏樹葉,他也毫不知覺。那雙幽深的眸直直地盯著淩桃夭的窗口,仿佛整個事件就隻剩下他跟那件病房一樣。
他多想淩桃夭能夠走到窗邊來看一看,可是又害怕她出現在自己麵前。緊緊隔了這麽幾十米,卻猶如南北半球,咫尺天涯。
單修哲就這樣從早上站到了傍晚,一步未動,仿佛是一尊佇立的人像。直到太陽落山,將整座醫院染成紅紫色,他才匆匆邁動腳步離開。
桃子,你要原諒我。
淩桃夭被唐暖薇攙著去見她剛出生的孩子。那段距離並不遠,但是淩桃夭走得極緩慢。唐暖薇在一旁不停地說,那個孩子有多可愛,說得淩桃夭愈發地心急。
好不容易到了監護室裏,護士卻告訴她們,孩子一早就被單修哲接走了。
淩桃夭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如果不是唐暖薇拉著,她恐怕已經倒在地上。
"為什麽……薇薇?"淩桃夭呆滯地仰起頭,眼神一如之前那麽空洞,"他為什麽連孩子都不讓我見?那是我的孩子啊……我一眼都沒有見過的,我的親生孩子……"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好像從那天晚上開始,她所認知的一切都開始變質發酵,變得不堪入目。她不知道為什麽單修哲忽然這麽對待她,不知道她所經曆的到底有什麽意義。
有人曾說過,生活就像是心電圖,想要一帆風順,沒有波瀾,就相當於死了。可是,如今她的生活變得坎坷崎嶇,她是活著,隻不過生不如死。
唐暖薇打電話給單修哲不接,去公司找他被秘書擋了回來。那個男人就像是在故意躲著她一樣,逼問宮嶼到底怎麽回事,他也是一臉迷茫的樣子。
小然杳無音訊,唐暖薇隻能騙淩桃夭,是單修哲把小然一起帶走了。她知道,如果讓淩桃夭知道小然生死未卜,她一定會受不住這個打擊。
可是,見不到自己親生孩子的淩桃夭,已經處於崩潰邊緣。而單修哲送來的文件更是讓她緊繃的神經瞬間斷裂。
唐暖薇看著文森,把文件狠狠地砸在地上:"開什麽玩笑!放棄撫養權?孩子是妖桃生的,憑什麽讓他養!"
文森恭敬地低著頭,聲音平靜毫無波瀾:"老板說,如果不簽協議,打官司也可以的。隻不過到時鬧得撕破臉皮就不好看了,而且,這官司,你們一定贏不了。"
唐暖薇喉嚨哽了一下,氣得把文森直直往房間外推:"給我回去告訴那個禽獸,讓他去死!"
"唐小姐,這句話我沒有辦法替你轉達。"文森還是那麽認真的表情。
嘭!病房門被狠狠關上。
轉過身,看見淩桃夭一臉無神地靠在枕頭上,她的表情就如同一潭死水:"薇薇,如果打官司,是不是真的像文森說的,一點勝算都沒有?"
唐暖薇默然。如果對方不是單修哲,隻是尋常普通人家,這官司根本沒有打的必要。孩子是淩桃夭生的,名義上的父親是沈習,隻要淩桃夭沒有太大的過錯,孩子絕不會判給單修哲。可是,他是單修哲,C城隻手遮天的單修哲,他讓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世界上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更何況,隻是顛倒是非黑白。
而她,早已經把屬於宮洺的股份還給了宮嶼,手上就隻有部分宮汀的股份,在宮氏沒了實權,也就沒了跟單修哲對抗的資格。
文森說的沒錯,隻要是他單修哲想要打的官司,沒有不贏的道理。
"我知道了,"淩桃夭見唐暖薇長久不說話,便自己接下話茬,突兀地笑了笑,聲音飄渺虛無,"薇薇,我餓了,你給我弄點東西吃好不好?"
唐暖薇見她主動想要吃東西,雖然納悶,但是也沒多想,立刻點頭應允:"那我去給你買你最愛吃的蒸糕,你等等。"
"嗯。"
唐暖薇轉身關門的一瞬間,淩桃夭便從病床上坐了起來,一言不發地開始整理自己起來。
十幾分鍾後,唐暖薇急匆匆地打開門,話才說了一半就消了聲:"妖桃,你要的……"病房裏空無一人,隻有冰冷的空氣。
深秋,雨水多了起來,每一場大雨過後,溫度總會下降個一兩度,讓人開始察覺,C城的冬天已經不遠了。這一天晚上,大雨傾盆,外麵的雨點砸在窗戶上發出重重的響聲。
單修哲讓胡嫂剛給孩子喂了奶,便聽見門砸得震天響,淩桃夭的聲音赫然撞進耳朵。
"單修哲,你開門,讓我進去看一下孩子!我要見孩子!"
"砰砰!"的聲音在雨夜中,混著天邊響起的雷聲,震耳欲聾。單修哲氣急敗壞地打開門,一把將外麵淋得渾身濕透的人拉進來,劈頭蓋臉地罵:"你瘋了!這麽大的雨你跑過來,不要命了!"那瘦如柴骨的手臂和輕飄飄的重量,讓單修哲不由得一陣心疼。她到底有沒有在吃東西,為什麽可以輕成這樣,仿佛隻要稍稍一用勁,就可以把她捏碎。
淩桃夭狠狠甩開他的手,濺起的雨水落在單修哲的臉上,冰冷冰冷。"是,我不要命了!見不到孩子我就不要命了!!"她像一個潑婦一樣大聲怒吼,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可以瞬間強大地讓人難以置信。
單修哲咬了下唇,也不管淩桃夭的態度,直接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後對身後不知所措的胡嫂喝道:"愣著幹什麽,把大廳的暖氣打開!去拿毛巾,煮薑茶!"
胡嫂哎了一聲,利索地開了暖氣,然後就急急忙忙進了廚房。
淩桃夭剛想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被單修哲一把按住:"別胡鬧!"他的手觸碰到她裸露在外麵的肌膚,涼得讓他的心髒一震。
唐暖薇到底在幹什麽,居然讓她就這樣淋著雨過來!
淩桃夭半仰著頭,直視單修哲,在那雙幽深似海的眸裏,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他的眼神,溫柔深情,一點都沒有變,可是為什麽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帶走孩子不讓她見呢?她垂下頭,聲音透著絲絲的疲憊:"單修哲,我隻想要我的兩個孩子,你沒有權利從我身邊帶走他們。"
單修哲不經意地皺了一下眉,她說他們……難道她以為小然也在這裏?隻是片刻,秀氣如山峰的眉又舒展開。這麽說,淩桃夭還不知道小然的事。不過,這樣也好……現在小然生死未卜,被她知道,也不是一件好事,還不如先瞞著。
胡嫂把熱騰騰的薑茶端過來,淩桃夭看都不看,一揮手,薑茶全部打翻在上等的羊毛地毯上,空氣裏立刻彌漫著一股生薑的腥味。她渾身濕透,直直地盯著單修哲。
"再去煮一碗。"單修哲也不生氣,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喝完薑茶去洗個熱水澡,把衣服換了。"
"不要扯開話題!我要見孩子。"淩桃夭推開他,聲音不大,卻依然充滿了憤怒,一字一頓地說道,"還有,我絕對不會放棄撫養權。"
"現在很晚了,他們都已經睡了,撫養權的事我們明天再談。"單修哲平靜的語氣下,似乎湧動著不明的情緒,"我把李醫生叫過來給你看看。"
"不用。"淩桃夭拒絕,站起身就要走,虛弱的身體卻讓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單修哲忽然之間渾身冰冷,那雙黑夜似的眸倒映出鮮豔的紅,讓原本就暗色的羊毛毯變得豔麗無比。
"桃子——"
淩晨,開著的窗口透進來一股雨後的清香,帶著泥土特有的味道。樹葉還掛著水珠,狂風暴雨過後,花園中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殘花斷枝,看上去蕭瑟不已。而秋雨過後的寒又加重了一層,讓站在窗前的單修哲嚐到了初冬的冷。
李醫生從房間裏出來,單修哲便急急地迎上去:"她怎麽樣?"他整個人看上去瘦了一圈,單薄地仿佛瞬間就可以消失。
"做完手術才幾天就淋了雨,你覺得她能好?"李醫生歎了一口氣,"我給她打了抗生素,現在她睡著了。"
她蒼老的眼掃過單修哲,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淩桃夭說過,那件事不要讓單修哲知道,這是病人的意願,身為醫生,她有義務替她保密。但是這件事,跟單修哲說清楚會好一些。
"單修哲,淩桃夭她以後恐怕沒有辦法懷孕了。"接二連三的打擊,淩桃夭的身體已經到了虛不受補的地步。
一個人的身體損害到如此程度,她到底經曆了多麽殘忍的事情啊。
單修哲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沉沉的眸望向李醫生:"你說她,不能懷孕了?"
李醫生重重地拍了一下單修哲的肩膀,歎了一口氣道:"好好照顧她吧。"
送走了醫生,單修哲回到房間,看著昏迷不醒的人,將臉埋在了手掌當中。他那麽害怕失去她,如今卻要親手將她放逐。這樣的痛,誰能了解?
淩桃夭醒來的時候,窗簾正好被風揚起來,濕粘粘的風吹在她臉上,讓她不自覺地清醒了不少。
正想下床,單修哲開門進來,她下意識地就把身子往床頭瑟縮了一下。他把手中的粥往床頭一放,道:"喝了它。"
淩桃夭依舊擒著被子,看著他:"我不餓。"
"喝完粥,我就把孩子帶過來。"單修哲的語氣軟和下來。
那雙死水的眸忽地就有了亮光,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你肯讓我見孩子了?"
"是。"單修哲轉身,消失在門口。在走廊的盡頭,他掏出手機打了電話,睫毛低垂,深深的看向淩桃夭所在的那個房間,那種目光,深沉地恍若深處的大海,沒有陽光,墮落在黑暗裏。
他這一輩子,做過不少殘忍的事情,這一次,大概是他這一生做過的最讓他痛不欲生的選擇。
房間一下子由剛才的劍拔弩張變得清靜下來,淩桃夭愣了片刻,忽然意識到,她要見到自己的孩子了。心髒激動地快要跳出來,她慌忙下床,粥也不喝,開始四處找鏡子,自己這副虛弱難看的樣子不能讓孩子見到,她一定要變得漂漂亮亮的,讓她的孩子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上她。
不行,要洗個臉,梳一下頭發。淩桃夭連忙跑進洗手間,開始梳洗打扮起來。因為高興,連臉色都不自覺地紅潤了不少。
然後,準好一切,她就坐在床上,乖乖地等著單修哲把孩子抱過來。她等了很久,房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在門打開的那一刹那,淩桃夭的笑容剛剛綻放,就看見單修哲後麵跟著的警察。
她呆呆地看著單修哲,聲音猶疑:"孩子呢?"
單修哲沒有說話,反而是他後麵的警察,亮出了身份證明:"淩桃夭,我們是重案調查科,你涉嫌利用你名下的秘書培訓公司洗黑錢,這是逮捕令。"
淩桃夭的表情愈加迷惑了起來,她不由得重複了一下剛才警察的話:"洗黑錢?我的公司?"怎麽可能,她的公司清清白白,做的是正當生意,什麽時候洗黑錢了?這一定是一場噩夢,隻是她還沒有醒而已。
當冰涼的手銬戴在了她手上,淩桃夭才知道,原來這一切並不是一場噩夢,而是現實。她雙眼呆滯地看向單修哲,仿佛在詢問,你明明去抱孩子,為什麽到最後警察卻來了呢?
帶頭的警察禮貌地向單修哲致敬:"謝謝單先生大義滅親,打電話通知我們,並把淩桃夭控製住,避免了我們不必要的警力浪費。"
"警民合作是應該的。"單修哲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很是疏遠,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種笑容帶著深深的冷意。
淩桃夭猛地回過頭,對上單修哲的眼,於是全身便失了力氣,她幾乎快要不會走路。是他?竟然是他……淩桃夭再傻,也猜到了報警的是單修哲,大概連這莫須有的罪名也是他親手給安上的。可是為什麽?怕她爭撫養權?憑他的勢力,想要撫養權何必如此大做文章,要把她陷害入獄?頭好痛,痛得她快要死過去。
單修哲,你來告訴我呀,這到底是為什麽?
就因為我隱瞞了小然的身世,就因為我差點害死了肚子裏的孩子?所以你恨我恨得要把我置於死地,要親手把我送進監獄嗎?!可是就算是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讓我見孩子一麵!
單修哲從二樓的窗戶裏看著警車遠去,心驀地就疼了起來,冷汗從額頭滴下,明明沒有地方有傷口,那痛卻像是深入骨髓一般。
"胡嫂!拿止疼藥上來!"
外麵的秋風一陣陣地吹,樹葉便接連不斷地掉下,一排蕭瑟淒涼的樣子。冬天好像就要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