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等閑變卻故人心(4)
"人都走了,還跪在地上幹什麽。"忽然,有一道聲音劈開罩住她的薄膜,她的世界數年清明了起來。淩桃夭抬起頭,滿臉淚痕。單修哲一怔,將她從地上扶到椅子上,然後半跪在她麵前,掏出手帕細細地擦拭她臉上的汙漬。
"我出去買了食物,回來就不見你了,原來是躲在這裏吃好的,害我擔心。"單修哲的手指如薄荷一般微涼,他的眼眸仿佛是浩瀚星辰中最亮的星,淩桃夭所有的委屈有了出口,猛地抱住單修哲痛哭起來。
"為什麽世界上會有這麽狠心的母親……為什麽要那麽殘忍……為什麽啊……"
單修哲繃緊了嘴唇,什麽都不說,就隻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這一刻,他下定決心想要保護她。保護這個心靈還純淨地像泉水一般的女孩。
那一個下午,街角的咖啡店,有一對男女就那樣相擁在一起。單修哲直到淩桃夭哭得睡著,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送回家。
淩桃夭因為淩良波的病情心力交瘁,這件事她又不敢告訴唐暖薇,怕她擔心。如今,就連蔣之熏那條路都封死了,淩桃夭不知道她的命運,會走向何方。而淩桃夭更不知道,更加殘酷的命運正在前方歡快地招手,指引她走向未知的另一個世界。而正是這個世界,讓她整個人生,由一張白紙變成了一副濃墨重彩的畫。
今天兩個人都是難得的周末,將近中午的時候才被餓醒。唐暖薇揉揉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走進洗手間,當她看見半滿的紙簍時,有些奇怪地問外麵還在刷牙的淩桃夭:"妖桃,你親戚好像很久都沒有來了吧。"
淩桃夭含糊地應道:"上個月沒來,這個月好像也延遲了。怎麽忽然問這個?"電光火石之間,唐暖薇猛地清醒過來,她一下子拉開廁所門,披頭散發的樣子著實把淩桃夭狠狠地嚇了一跳。
"你和陌生男人一起的時候,有沒有帶套?"
"啊?"淩桃夭一頭霧水,"那天我喝醉了,我怎麽會知道。"唐暖薇不提的話,她都把這事兒忘了。唐暖薇將內心快要溢出來的怒火強壓下去,繼續尊尊誘導:"那,事後吃緊急避孕藥了沒有?"
淩桃夭刷牙的動作一下子停頓下來,愣愣地搖搖頭:"我沒有吃,"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口吐掉嘴裏的泡沫,"我不會懷孕了吧??"
唐暖薇忍無可忍:"我出去一下,在這裏等著。"直到半個小時之後,唐暖薇拿著一盒東西回來,直接扔給她:"用這個檢查一下。"
淩桃夭奇怪地看著唐暖薇扔過來的東西,傻傻地問道:"這是什麽?"
"驗孕棒!!"唐暖薇怒吼道,"不知道怎麽用就看說明書!你就祈求上帝千萬不要讓你中獎,否則你就死定了!!"
一段時間後,淩桃夭臉色蒼白地從廁所出來,唐暖薇連忙上前,奪過她手中的驗孕棒,上麵華麗麗地顯示兩條杠,她像是虛脫一般地跌坐在沙發上:"妖桃,這次你完了。"
淩桃夭低頭看著兩條紅杠,那好像一張笑臉,在嘲笑一般,她忽然也就笑了:"薇薇,這輩子我刮獎連最多的安慰獎都沒有中過,可是偏偏隻有那麽一次,我怎麽就中了呢?你說,老天是不是跟我開玩笑。"
唐暖薇神情凝重地看著淩桃夭,她無暇吐槽淩桃夭的消極,當務之急是,孩子怎麽辦?她想了想,像是做了什麽重大決定一般,麻利地從沙發上起來,然後從淩桃夭房間裏拿出衣服丟給她,道:"走,現在去醫院,這個孩子絕對不能留!"
"薇薇,我要去打掉這個孩子嗎?"淩桃夭低聲問道。
"淩桃夭!你隻有二十四歲!你的工作連試用期都沒有過,你還想要養一個孩子?你以為未婚媽媽那麽好當麽!出生證明上父親一欄你要填什麽?沒有結婚證,孩子的戶口辦不下來,以後你要他怎麽上學?還有淩伯伯,他能接受莫名其妙多另一個孫子或孫女麽?要是許蕾淨知道你懷了一個陌生人的孩子,你這輩子都不用在她麵前抬頭了!"唐暖薇把所有最糟糕的情況剝離出來,殘忍地呈現在淩桃夭麵前。
淩桃夭不是傻子,唐暖薇說的所有她都明白地很,可是……她雙手覆上自己的小腹,那裏還很平坦,沒有任何凸起的跡象,裏麵卻神奇地開始孕育生命。
"薇薇,你讓我好好想想,這件事太突然了,"淩桃夭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蒼白的臉在淚光的映照下愈加晶瑩剔透,"他是我肚子裏的肉,我不想隨隨便便做決定。"
唐暖薇死死地盯著淩桃夭半晌,終於在後者堅定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她的聲音有些疲憊,道:"好,你先考慮一下,想想你,想想淩伯伯,還有想想許蕾淨那個賤人。"淩桃夭緩緩地點點頭,一頭紮進自己的房間,便不再出門。做母親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但是對於淩桃夭和唐暖薇來說,這種幸福卻夾雜著苦澀。
孩子的父親是誰?是個殺人犯還是個高富帥?或者隻是千萬人中普通的一個?淩桃夭想了一夜,想破了腦袋也記不清那一晚的男人到底是個什麽樣子。隻記得他皮膚的觸感和噴薄在她耳邊那曖昧的喘息。
這一星期來,單修哲已經是第五十八次看見淩桃夭咬著筆頭無精打采的模樣了。她的黑眼圈深得披上一件黑白衣服就能送去台灣當吉祥物了。雖然那副模樣很可愛,但是單修哲覺得自己這種想法有些幸災樂禍。
淩桃夭一下又一下地磕著腦袋,麵前的文件空白一片,她早就把單修哲吩咐的工作忘得一幹二淨。原本清澈澄明的眼眸此時也灰蒙蒙一片,像是一片蔚藍的天空蒙上了霧霾。
辦公室內,時鍾滴滴答答地走著,每個人都埋頭苦幹,等著時間一到下班吃午飯。沒有人注意到淩桃夭的桌前已經多了一個人影。
"咚咚咚!"有節奏地敲擊聲把神遊太虛的淩桃夭從外太空拉回來,眼睛逐漸聚焦到眼前高大頎長的人身上。待看清來人之後,淩桃夭驚得直接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老板好!"
底氣十足的一聲招呼讓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抬起了頭,打探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射過來。單修哲有種被圍觀的耍猴感,他抽了抽嘴角,麵色陰鶩:"你,現在來我辦公室。"
那修長的手指角度一絲不偏地指向淩桃夭,後者則瞪大了眼睛,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黴運就像是排著隊來找她似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惱了單修哲這個腹黑老板,她鐵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唯唯諾諾地跟著單修哲進了辦公室,淩桃夭想著怎麽先發製人聲淚俱下地編排自己最近的不幸,未等開口,頭上就蓋了一層薄薄的空調毯。她慌了忙地摘下來,不解地看著單修哲。
單修哲指指角落裏的沙發床,聲線依舊沒有任何基調:"去那兒睡會兒,這副樣子出去見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單氏虐待工作人員,不讓睡覺。"
見淩桃夭愣愣地不動,單修哲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把淩桃夭拉過去,按在沙發床上。後者還是一副不知所措的傻模樣。單修哲略一挑眉,嘴角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問:"怎麽,想讓我哄你睡覺?"
終於淩桃夭有了反應,她頭搖地像撥浪鼓,嘟噥著:"不用,不用……我自己能睡,不麻煩老板了。"單修哲好笑地揉揉她的頭發,難得的溫柔似水:"快睡吧。"
二十八層的大廈,陽光透過鏡麵直直地招進來落在花斑紋的大理石上,仿佛是冰與火的交融,慢慢地燃起了溫度。正是夏日午後,太陽灼熱。單修哲起身將厚重的窗簾拉上,整個房間瞬間暗了下來。靜謐的空間,淩桃夭緩慢的呼吸聲逐漸清晰。單修哲半跪在她麵前,借著簾縫中透出的光,他的手輕輕描繪著淩桃夭的輪廓。
細膩的皮膚觸感讓他想起了那個晚上,她緊緊地箍住他的背,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的抓痕。她紅著臉咬唇的模樣異常誘人可口,幾乎讓他獸性大發。他們的汗水混雜著,身體交融著,共同攀登感官的巔峰。
"沈習哥哥……"淩桃夭無意識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仿佛是被深海的海藻勾住了雙腳,單修哲感覺自己不停地往下沉,他快要不能呼吸,眼見離海平麵越來越遠,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忽然,仿佛是探出了海水一般,空氣大口大口地進出於他的口鼻。單修哲猛地一下子清醒過來,才察覺到原來自己是伏在沙發旁睡著了。看著自己的手還緊緊地握著淩桃夭嬌小的手掌,單修哲不禁苦笑,原來淩桃夭於他,竟已經是這樣重要的存在了。
他想把淩桃夭留在自己身邊,這樣的念頭日漸清晰,直到現在,形成一個完整的欲望。是的,他要淩桃夭!
一星期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淩桃夭沒有一點想要解決當前問題的樣子。唐暖薇急了,眼見快要三個月了,再耗下去,就算不說,肚子也該顯出來了。唐暖薇考慮著該怎麽讓淩桃夭麵對現實,而現實卻滾到了她和淩桃夭的麵前。
這一天,天空正藍,溫度正好。淩桃夭正打算和唐暖薇喝茶,才走到公司門口,一輛黑色路虎一下子就停在了她的麵前。刹車聲有些刺耳,淩桃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一步。正想著哪個人這麽沒有素質,車上的人便哢噠一聲打開車門走下來。
一身的純白色襯衫一塵不染,配著黑色的西褲,腰間的皮帶淡雅別致,一看就價值不菲。身形是男生中少有的修長,白色襯衫上麵的兩個扣子沒有扣,露出精瘦的胸膛,還有白皙的膚色。那張臉就如同他的人一樣透露著文雅的氣息,五官精致,高挺地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顯示出儒儒書生的氣質,發色純黑,細碎的劉海剛剛遮住眉毛,那一雙眼睛就算在鏡框的隱蔽之下,還是那麽炯炯有神。這樣的男人,天生就該讓女人癡狂的。
他淡淡一笑,臉頰的酒窩便淺淺地顯現出來,他朝愣怔著的淩桃夭伸出手,"小夭,我回來了。"麵對那隻曾經無數次牽過她手的纖細手掌,淩桃夭僵直的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下。她沒有看見,那個人的眸瞬間暗淡下來。
有幾年沒有見了?三年還是四年?淩桃夭記不清了。原本以為自己會記著他一輩子,可是當她心心念念想著他的時候,卻沒有發覺,那個人的模樣早已經在回憶中逐漸模糊。車水馬龍,猶如白色綢帶一般的陽光傾瀉在兩人之間,周遭的一切開始變得不真實,恍若虛境。
來人眉眼淡淡,往淩桃夭的方向踏前一步,手還是那樣攤著,語調猶如在哄一個鬧別扭的小孩:"小夭,你不記得我了麽?我是……"
"沈習哥哥。"淩桃夭搶先一步說出了那個名字。她仍舊像上學一般叫著哥哥,簡單的四個字卻有了起伏。麵對朝她伸出的纖細的手掌,她一動不動,隻是死死地看著沈習,良久,緩緩地問:"為什麽還要回來?"
沈習嘴角的笑容僵硬了一秒,繼而又慘淡地笑了:"小夭,我終究還是忘不掉你。"他有無數次幻想過這個重逢的場景,兩個人相擁而泣,或者她上來狠狠甩他一巴掌,或者當做陌生人一般擦肩而過,卻對這樣的對話始料未及。
他的小夭,用那麽冷漠的眼光看著他,問他為什麽要回來。是不是他已經來遲了?沈習忽然害怕起來,他不敢去想,她的身邊會有一天站著其他男人。可是,又覺得理所應當。畢竟,她沒有義務等一個忽然消失不見的人。
麵對淩桃夭的寸步不動,沈習隻能上前,將呆立的人摟入懷中,熟悉而又好聞的味道在鼻尖下飄散開來。
"對不起,我不該丟下你。"他的苦衷,他的無可奈何,要怎麽開口向她述說?既然開不了口,那就不說了。
單氏的高樓裏,二十八層,幹淨的鋼化玻璃後,一雙幽黑深沉的眸仿若山崖上盤旋的獵鷹,死死地盯著下麵某一個方向。那裏站著的兩個重疊人影讓他心如刀絞。
心髒像是被人生生地拿錘子釘住一般,血汩汩地往外冒。手中的打火機明明滅滅,發出哢噠哢噠的響聲。單修哲薄唇緊抿,俊美如天神的臉上看不出半點表情。
"刷拉"一聲,單修哲狠狠地將窗簾一拉,樓下的視野瞬間黑了一片,那兩個重疊的人影也隨之被遮擋。他重重地舒出一口氣,眼眸裏綻放的冷光讓人渾身一顫。隻是他不知道,在拉上窗簾的那一刻,淩桃夭輕輕地推開了沈習。
她說:"沈習哥哥,我已經不是你的小夭了。"你的小夭單純幹淨,而現在的我,卻懷上了連容貌都不知道的男人的孩子。
沈習一愣,那個無憂無慮天真單純的小夭居然會用如此低落的語氣說出這種話。三年,是不是真的漫長到可以改變一切?沈習不知道。
他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轉移了話題:"下班了麽?我請你吃飯吧。"
望著眼前這個她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人,雙手不經意間覆上自己的小腹,淩桃夭搖搖頭,斬釘截鐵:"不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分別了三年,曾經那麽相親相愛的情侶,在C城落滿銀輝的黃昏,匆匆別過。淩桃夭走後很久,沈習都沒有動。他身姿挺拔,呆呆地站立著。白色襯衫染上了晚霞,幹淨秀氣的臉被金絲眼鏡的反光擋住,看不到表情。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不歡而散。
出租房的客廳裏,淩桃夭正襟危坐,唐暖薇則像審判的法官一樣,試圖從犯人的臉上尋找蛛絲馬跡。
"你說,沈習回來了?"唐暖薇不相信地聽著淩桃夭的描述,不可思議地問道。
淩桃夭點點頭,臉上沒有唐暖薇想象的興奮,反而愁眉苦臉。"薇薇,沈習哥哥說,他還喜歡我,想像以前那樣照顧我,可是我該怎麽跟他說,我懷孕的事?"
唐暖薇滿不在乎:"很簡單啊,讓沈習當了這個便宜老爸,原裝的車,現在不過換個標誌而已,我相信他要是真心喜歡你就不會介意。"淩桃夭白了她一眼,有些沮喪:"薇薇,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開玩笑。"
唐暖薇斂了嬉皮笑臉的模樣,轉念一想,這不是勸淩桃夭拿掉孩子的最佳時機麽?於是她一把抓過淩桃夭的肩膀,正視道:"沈習回來了,說明這個孩子更不能留!妖桃,你偷偷打掉這個孩子,你就可以跟沈習重新開始了!"
淩桃夭垂下頭,不言語。不可否認,唐暖薇說到了點子上。無論如何,沈習都不可能接受她肚子裏的孩子。她那麽喜歡沈習,真的要為這個來路不明,連親爹都不知道的孩子丟掉自己的愛情?淩桃夭動搖了。
唐暖薇見狀,趁熱打鐵,乘勝追擊:"妖桃你想想,你現在懷孕快三個月了,無論如何,這筆糊塗賬都不可能算到沈習頭上。你還年輕,就算打掉一個,你跟沈習日子那麽長,還怕生不出來?"淩桃夭目光閃爍,已經快要妥協。
"更何況,你肚子裏的種都不知道是不是優良品種,萬一是個殘次品,不就成了社會累贅嗎?到時你多了一個負擔,少了一個沈習,多不值。"
"別說了,薇薇,"淩桃夭出聲打斷唐暖薇,"你跟醫生約個時間,我們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