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烏夜啼第四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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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個曾經從皇城閶闔門一路行至後宮諸殿的人都會感慨於洛陽宮的偌大。閶闔門下銳利的喊殺聲到此處聽來,已是如春夜裏情人的私語一般切切查查,朦朧而又聽不真切。
一身禁衛甲胄的士兵攜著令牌一路來到此處,也不免因著前朝後宮之別略微躊躇了片刻。少頃,他已是暗暗地握緊了手中的通行令牌,舉步便要向著長秋宮的方向跑去。
然而他還不及邁出半步,便已被人猝然地低聲喝止。
“何人夜闖宮禁?”
自太液池畔行至此處的玉衡眼疾手快地攔在了“不速之客”的身前,盡管早已認出了對方所著的甲胄形製,卻仍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開口問道。
“廉貞大人。”士兵顯然也認出了玉衡,不得不停下了腳步,簡短地請求道,“有緊急軍情需得匯報於中宮殿下,還請廉貞大人通融片刻。”
“此刻殿下早已在長秋宮中就寢。”玉衡聽罷,煞有介事地輕輕搖了搖頭,“如你這般貿然請求入殿,隻怕少不了會驚駕——出了什麽事?”
那士兵指了指甲胄之上殘留的血跡:“有叛軍突襲閶闔門,禁衛難以抵擋,請求殿下下令調兵支援。”
玉衡心下一驚,神色不覺凝重了幾分,看來倒也十分應景:“我這便引你入殿,隨我來吧。”
“多謝廉貞大人。”眼下情況緊急,那士兵也不多客套什麽,道謝過後便跟上了玉衡的腳步。
那名士兵緊隨著玉衡行至太液池左近,而後又沿著湖岸向長秋宮的方向繞行而去。所經之路的兩側,宮燈在夜風之中飄搖,映著低垂的陰雲泛著愈發淒迷的殷紅,正緩緩地在天幕之上翻卷。不時有三兩點雨涼涼地落下,打得宮苑之中的枯草殘花也輕輕顫抖。
又一次轉過了一個彎後,他隱隱地覺得這一條小徑似乎又荒僻了幾分。
他難免有幾分忐忑:“廉貞大人,這條小徑當真能通往長秋宮?”
“哦,這條路雖說有幾分荒僻,到底還是近了很多。”走在前方的玉衡卻是連頭也不曾回過來,隻是平靜地解釋了幾句,到後半句時甚至還帶了幾分玩笑似的意蘊,“閣下若是覺得不安全,也隨時可以回到大道之上,隻是不得不繞得遠一些了。”
“不必了,謝過廉貞大人好意。”那名士兵有幾分尷尬地沉默了片刻,自然是謝絕了這樣耽誤時辰的提議。
玉衡卻又沉聲問道:“先前你說有叛軍突襲閶闔門,那裏戰況如何了?”
“我受命入宮之時,禁衛還勉強能夠……”
那名士兵回想了一番,正待回答之時,卻見玉衡猛然地回過身來。緊接著,他便在後頸的一陣鈍痛之中失去了知覺。
“我可沒有騙你,這條路確實可以通往長秋宮,隻不過……”玉衡揚起唇角很是輕快地笑了一聲,“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她麻利地將那士兵的一身甲胄卸下並徑自穿戴整齊,而後將人用預先備下的麻繩與布帛捆縛起來並堵上嘴巴。做完這些後,玉衡取下了那人的令牌與魚符,將人在雜亂的枯草叢中小心地藏好,便起身向著閶闔門的方向疾步走去。
閶闔門下正是戰況膠著之時,叛軍雖是仗著兵馬充足打得出其不意,到底還是不比皇城禁衛的訓練有素,更何況閶闔門本就可作為一處攻守兼備的關隘,因而他們一時竟也無法突破半分。
玉衡原本便是身形高挑,穿上這甲胄之後倒也勉強可算是合身,加之此處夜色深重燈火昏暗,禁衛士兵們又忙於對敵,一時倒也難以辨出多少異常。
“中宮殿下應允了?”宮牆之上。指揮調度著閶闔門禁衛的長官隻是匆匆瞥了一眼玉衡腰間的魚符,隨口問道。
“是。”玉衡唯恐多說多錯,便隻是微微低頭模仿著方才所聽得的那名士兵的音色,簡短地應下,又將那枚令牌奉上。
“去那邊幫忙,這裏人手還算充足。”長官指了指位於宮門另一端的城牆。
玉衡也不欲多言,低聲應下後便轉身打算離開:“遵命。”
長官卻又在此時再次發難,似是聽出了幾分不對:“等等,你的聲音怎麽了?”
“今夜濕冷,想必是一來一去之間感了些寒氣。”玉衡隻得回過身來,躬身行禮,說著早已想好的理由,“大人放心,一點小事,不會有什麽影響的。”
此刻閶闔門下的叛軍恰恰架起弩機發起了又一輪的箭雨進攻,一時之間令禁衛長官無暇他顧,隻是草草地擺了擺手:“如此最好,快去就位。”
“是。”玉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依言退下了這一處的闕台,佯裝向著宮門另一端的城牆走去。
途經閶闔門正門之時,玉衡逐漸放緩了腳步,尋了個宮牆上的禁衛皆未留意的時候快步行至宮門腳下。
“何事?”
因叛軍一時未能突破閶闔門前雙闕的防衛來到宮門之下,且閶闔門本身便建造得堅不可摧,因而此處便暫且隻有寥寥的幾名禁衛留守查看。
她自然是早已想出了借口:“叛軍後方不斷有兵馬補充上來,長官擔心他們會突破雙闕的防守,因此派我先行來次確認宮門的情況。”
“放心吧,宮門的大鎖一切都正常。再不濟,這裏也備下了石柱抵門。”那幾名士兵見得魚符無誤,自然也不疑有他,“你是來幫忙的?”
玉衡微微頷首,順著他們的話語道:“不錯,幾位可有什麽吩咐?”
聽得此言,為首的士兵便不緊不慢地吩咐了起來。他卻不曾注意到,大半麵目掩在了陰影之中的玉衡,幽幽地牽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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閶闔門外,源源不斷地有兵馬補上趙王叛軍的前線。而一輪箭雨過後,閶闔門雙闕的防守已然因為人手的劣勢而漸生頹象。
最前方的叛軍弓箭手將數支巨大的鐵箭填入床弩弩機之中,絞動輪軸張弓搭箭,全然不給喘息之機地射出了又一輪箭雨,逼得闕台之上的禁衛不得不架起盾牌等物暫且抵擋。
也正是在這時,補上前線的一列步兵們推著一架撞車不管不顧地便向著閶闔門衝了上來。
因雙闕與宮門之間有宮牆相連,故而立時便有禁軍來到了兩側的宮牆之上,端著連弩便向牆下的撞車射出了一支支利箭。
那一列叛軍不得不分出心神來應對這一輪的箭雨,行進的速度自然也慢了下來,這通往閶闔門的最後一段路程,竟是用了許久才走完。待得他們推著撞車來到宮門下時,一列人已然死傷近半。
而眼前的形勢卻容不得他們猶豫什麽,為首的士官已然揚起了手,指揮著幸存的士兵們控製撞木的動作。
“聽我號令!一——”
那些士兵們整齊地絞動起了四邊的輪軸。
“二——”
輪軸上的粗麻繩皆被緊緊地絞起。
“撞!”
士兵們齊齊鬆開了手,轉而動手去穩住了撞車的車身。那撞木在輪軸與麻繩的帶動之下,猛地撞向了看起來堅不可摧的緊閉宮門。
“砰”!
撞木攜著不輸於閶闔門外喊殺之聲的巨響重重地頂上了宮門,帶起一陣嗆人的煙塵。
令兩方人馬都不曾想到的場麵發生了。
隨著一聲幽長而喑啞的“吱呀”聲,那看似絕不可能因這一擊而分崩離析的閶闔門,已然沉沉地向內打開,而門後空無一人。
禦道在閶闔門後鋪展,象征著無上權力的一座座巍峨宮殿靜默地佇立在禦道的盡頭,繁複的飛簷直指夜空,而那一扇扇緊閉的門窗便宛如將醒未醒的眼一般,無悲無喜地注視著每一個來客。
片刻的愣怔過後,閶闔門雙闕與宮牆之上箭如疾雨。
因而也就無人再注意到,宮門的大鎖與一套禁衛甲胄被隨意地丟棄在了宮牆轉角的暗處,一同出現在那裏的,還有數名昏迷不醒的禁衛士兵。
“閶闔門已破——”
那叛軍士官揚聲高喝,而下一瞬,他便被雨點般的亂箭射穿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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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元年正月己巳夜,趙王攻閶闔門,久而不克。有士官以撞車擊於宮門,遂破之。
閶闔門素以堅厚名,今旋而見破,世人皆怪之。時有小兒謠讖曰:“無春之春,長秋不秋。”乃以為天亡韋後象。
——《十二國春秋·前寧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