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禦街行第五折下
“小心!”
話音未出之時,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一霎之間似雷電劃破萬裏蒼穹一般穿透屋內昏黃的光影,而食指直抵黑衣人的眉心。而後他卻隻是輕輕一點,幾點血色便已滴落下來。
一擊既中,沈硯卿飛速地拂袖收手退避,而那黑衣人此刻不僅僅是眉心,連同先前所有被銀針擊中過的穴位都齊齊地迸裂出血色的裂口來,詭異得猶甚於七竅流血。
黑衣人吃痛之下身形略一踉蹌幾乎跪地,嘶啞的聲音之中帶上了不少驚訝之意:“拂穴之術……難怪你了無畏懼。”
“可我也不曾想到,風城的劍術套路會出現在這裏。”
“留我纏鬥至此便是為了這個?”
“看來閣下還不算太蠢。”
“哼……”
言語往來之間黑衣人暗暗蓄力,手中尚未吃痛脫開的長劍已又一次轉身向著陸秋庭刺了過去,全然不顧沈硯卿揚手之間如雨一般飛刺而來的銀針。
看來這是想要玉石俱焚了。
一念生出,沈硯卿的衣袖凜然一揚。
這一次,是一道極淺的黛青色如一線月光灩灩處於墨藍滄海,倏忽間華光破開夜色鴻蒙,而後紛繁的輝光與殷紅驀然綻放如血色曇花,卻又轉瞬凋零。
血色彌散之間,銀針密密麻麻地刺入黑衣人的後背,而近乎透明的淡青色鋒芒已然貫穿了他的心口。出乎沈硯卿所料的是,此時同樣有一支黑色的箭矢穿透了他的咽喉。
如此前後夾擊之下,黑衣人斷然已無生機,在沈硯卿抽出袖劍的一瞬頹然倒地,再無聲息。
袖劍的劍鋒在昏黃的燭火之下流過一道熟稔的淺碧水光,卻是刺得陸秋庭的雙眼微微一痛。
然而陸秋庭的目光仍舊是固執地落在了“繁聲”的劍刃之上,素來淡如霜雪的神色也不免裂開了積蓄已久的震驚與恍惚。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無言。
“你……”他方才叩下機關的手緩緩鬆開,許久,才有幾分生澀地動了動雙唇,卻終究似是無言以對般地沉默了下來。
門外已陷入了莫名的混戰之中,無暇顧及屋內。
“是我。”沈硯卿微微垂眸,了無快意地輕輕牽了牽唇角,將聲音放輕了些,言語之間早已沒有了方才的大局在握的從容與散漫。
“來殺當年的背叛者?願意奉陪。”陸秋庭的神色也不過隻是一瞬間的驚濤駭浪與風雲變幻,頃刻之間便已重新凝成了一片平靜,甚至還帶上了些許意蘊不明的笑意,“你還活著,這樣倒也很好。”
“為何如此斷定呢……秋庭?”沈硯卿聽得此言卻是愣怔了片刻,苦笑著說道,“若我真有殺意,今夜大可在枕山樓作壁上觀。”
“那時若非夏至阻攔,想來我也不會在這裏等著你動手。”陸秋庭淡淡地移開了目光看向門外,“於死亡而言,九年前抑或是九年後原本並無分別。”
“但我改變主意了。”沈硯卿難得頗為固執地舉步抬眼對上他的目光,卻又在這一瞬漫不經心地攤了攤手笑了起來,“反正一個‘因利為之’的風城叛徒和一個‘別有打算’的意園叛徒,誰也沒有指責對方的權力。不是麽?”
陸秋庭卻似想起了什麽,輕歎一聲搖了搖頭:“這般心大,倒還真是你當年的作風。”
“哪裏是什麽‘心大’?隻不過歲月向來如此。”沈硯卿反倒是有幾分促狹地笑著,“過得久了見得多了,與故人相關的記憶也便隻剩下了萬般的好——何況那時原本也隻不過是我一人的意難平。”
“我倒是情願你如當年一般憎惡,還我以詰問斥責或是利刃穿心——終不會比如今這般更覺負罪。”陸秋庭索性再次將目光移至黑衣人的屍首之上,一麵說著一麵舉步上前。略微躬下身來一把扯開了屍體蒙麵的黑布。
沈硯卿並不識得此人的麵容,但屍體麵部殘留著的似驚懼又似恍然的神色,配上那青白的死人麵色,隱隱地令他感到了些許不安。
盡管心下生疑,沈硯卿到底不願與風城無關的故人再有什麽更多的牽扯,便也不做表現,心下愀然地接過了他方才的話:“逝者已矣,而生者總不該一生困於這陰霾之下,哪怕是當做代他們活下去,也總歸得有幾分快意。”
“話雖如此……你我可曾當真有哪怕一日地快意過?”陸秋庭重又站起身來,頗有些警惕之意地遠遠看向門外,話語聲卻多少顯得渺遠了些,“天地無垠,而無處不為世情之牢籠。”
“秋庭,”沈硯卿的語調倒是如昔日一般了無隔閡,恍惚間竟還似在意園吟詩論辯時的模樣,“豈不知人之於世本就如朝菌蟪蛄,凡此種種終需釋懷。不放過你的從來不是我或他人,無非是你自己罷了。”
“你倒是看得淡。”陸秋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而道,“——看來你的同伴到了。”
沈硯卿微微挑了挑眉,目光落到門外之時,正看見了枕山樓的下屬在院中分兩側列開,而風茗正趨步走入屋中。
“先生,好在這裏無事。”見得沈硯卿似是應付得綽綽有餘,風茗的神色之中自是不掩放鬆之意,她見得著兩人皆在此處,一時也不知應當如何開口,稍稍頓了頓,向著一旁的陸秋庭微微欠身行禮道,“陸寺卿,幸會。”
陸秋庭便也笑了笑,回禮道:“看來要多謝風姑娘今晚予以解圍了。”
“陸寺卿不必如此。”風茗道,“還要多謝蘇少卿指點,我方才得以出其不意地將他們擊潰。”
“蘇少卿行事素來縝密。”沈硯卿亦是微微笑著打斷了二人的客套之語,指了指地上黑衣人的屍首,“風茗,你可曾見過此人?”
風茗走上前去,隻一眼便認出了屍體的身份,驚訝道;“是……一個此前在秦風館見過的人。”說罷,又細細地查探了一番屍體的死因與身上的傷痕。
她這番話說得簡略,自然也省去了秦風館那夜的晚宴之上,自己正是受到了此人的一番調笑,百般羞赧尷尬之下,便因此未及留意到那酒水之中的異常。
“竟是秦風館的餘孽麽?可他那時究竟是如何帶人逃出來的?”沈硯卿似有幾分意外地喃喃了一句,繼而也礙於此刻形勢不便多言,隻是微微頷首道,“既然如此,想來是南城……與洛都權貴勾結?”
“風城向來避諱插手他國內政,此次出手想來也並非驟然有此行動。”陸秋庭聽得兩人的這番話,不覺憂心道。
眼下有枕山樓眾人在場,沈硯卿也不便在言語間道出他兩人熟識,隻是如常地從容道:“……陸寺卿是想說,蓄謀已久?”
“或許。”風茗思及先前玉衡與蘇敬則的一番話,心下一沉,略去了玉衡的相關之事道,“另外,此前與蘇少卿照麵時,後院之中似乎曾發生過一些衝突。他猜測今晚潛入廷尉寺的隻怕不隻是這些人。”
陸秋庭眉頭緊鎖:“不止一方……豈非更加棘手?風姑娘方才來時可曾再遇見?”
“這正是奇怪之處——他們似乎已經離開了廷尉寺,而洛河浮屍並未被毀。”
“有些不同尋常。”陸秋庭聽罷,一時沉吟不語。
“這至少可以證明,今晚另有希望浮屍秘密大白於世的人來到了此處。”沈硯卿卻是笑道,“說不定,正是在浮屍之後推波助瀾的人。”
“同樣也可以證明,南城屬於有意毀屍滅跡的那一方。”說到此處,風茗亦是向著沈硯卿眨了眨眼,頗有些許得意之色,“看來今夜此行到底還是有所收獲。”
“風姑娘既然提到了洛河浮屍,那麽想必也對它有所調查了。”陸秋庭沉默了半晌,忽而開口道。
風茗心知陸秋庭此言目的,既然廷尉寺原本便留了人調查這浮屍,她自然也無從隱瞞,索性直白地答道:“是繡衣使中的天機。他死前吞下了信物,由此留下了線索。”
沈硯卿與陸秋庭不覺齊齊意外道:“天機?”
“不錯。”餘下的推論她自然不便道出,便簡短地應了一句。
“如此看來,果然不是長秋宮。”沈硯卿半是戲謔地笑道,“否則她便是自掘墳墓。”
而風茗至此心中已大致明白過來,今夜的廷尉寺中除卻南城和他們勾結的洛都權貴試圖毀去屍體謀害枕山樓之人,另有浮屍案的始作俑者阻止他們的行動,而長秋宮亦是不甘被蒙蔽,派出玉衡前來調查。
而除此以外,今夜風城南北兩方再次交手,驚蟄霜降這兩位看起來也多半是認出了彼此。
當真是……風雲際會。
這邊風茗剛剛思索既定,一旁的沈硯卿與陸秋庭亦是低聲交換了一番看法。末了,沈硯卿又開口問道:“今晚之事既是與風城的叛逆脫不開幹係,枕山樓也自當略盡綿薄之力。陸寺卿若有需要,我也可留下些人手保障此處的安全。”
“聽聞風城素來對幹涉政事的族人處置嚴厲,倘若枕山樓也有此意,倒也不妨留意一番廷尉寺近來的異狀。”
“如此甚好。我這便留下些人手,今晚叨擾良久,我與九小姐也該告辭了。”沈硯卿說著便似笑非笑地瞥了風茗一眼。
風茗會意,當先辭行道:“陸寺卿,日後有緣再會。”
“慢走。”
陸秋庭微微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待得風茗欠身作別走出了舊書房後,沈硯卿這才施施然地舉步離開。
而在沈硯卿經由身畔之時,陸秋庭分明聽見了他含笑的低語:“這裏還是當年的模樣,無論如何,九年來多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