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劍器近第七折下
這一處隔層十分狹小,裏麵也隻是孤零零地躺著一冊有些破損的陳舊卷宗,但卻讓主簿瞬間提起了精神。若無意外,這正是他受命所要尋找的、沉寂了近十年的那本卷宗。
然而他沒有立刻取過這陳舊的書冊,反倒是站起身來看向了蘇敬則:“倒是我小看了蘇少卿。”
“那麽閣下也當依約,放我一條生路。”蘇敬則倚靠著案桌,並不看他,隻是低低地開口。
“蘇少卿既對我的模樣避而不見,又助我尋得這卷宗,自然是誠意滿滿。不過……”主簿冷冷地笑了起來,“廷尉寺藏了這麽些年的秘密,蘇少卿當真甘願在此刻將它拱手讓人?這恐怕是陸寺卿這些年來留在此處苦尋不得的東西呢。”
蘇敬則再次定了定自己因傷勢而有幾分紊亂的氣息,簡短地低聲應了一句:“與我無關,閣下自便。”
“原來也不過是個有幾分小聰明的貪生怕死之輩……”這一次反倒是主簿怔了怔,片刻後忽而帶著幾分嘲諷地惡笑了起來。他受命於廷尉寺潛伏數年,自然也將這大半年來蘇敬則的行事看在眼中,幾乎便要以為這是一個多麽棘手之人,卻不曾想今晚也正是此人為他奉上了應嵐的卷宗。
“這卷宗我收下了,你的性命,我自然是——”主簿在冷笑之中,主簿猛地身形一動迫近過來,手中沾著血跡的短刀在凜冽的寒光之中再次向著蘇敬則刺來,“——一並要取。這遺物若是當真被毀,你以為陸秋庭會放過你?”
一點寒光卷動鋪陳著的卷宗書頁嘩啦啦地翻卷,直逼向不諳武藝的少年的麵門。未曾裝訂的紙張在舊書房內漫天地散開,與它們一般雪白的是蘇敬則病態的臉色。
眼前年輕的廷尉寺少卿似是被主簿陡然間的變卦震住,他竟是仍舊保持著原本的動作倚在案桌邊看向主簿,全然沒有躲閃的意向,任由主簿將短刀抵上了他的眉間。
主簿的短刀並未有停止之勢,他的麵容之上閃過狂喜的神色。這一切還真是比他自己所想象的要順利的多,早知道此人如此不堪一擊,就該……
他的思緒在這一刻倏忽間停滯,麵目在劇痛之下猛地扭曲起來,一雙眼球目眥欲裂地向外凸起,漲滿了猩紅的血絲。
一把似曾相識的匕首瞬間已刺穿了主簿的心髒,飛濺的血跡將蘇敬則的雙手染得殷紅,而他緊接著便毫不猶豫地又將匕首用力地一絞,而後握緊刀柄狠狠地向一旁切過去,刺開了他的肺部。
這一擊似是耗盡了蘇敬則全部的力氣,他鬆開雙手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牆角的書架邊。他抿著唇微微垂眸,冷眼看著因心肺的致命傷而扭曲抽搐的主簿,神色中是少見的清冷凜冽。
“你會……用劍……這……不可能……”主簿衰弱而嘶啞的聲音中是滿滿的不可思議,四肢的抽搐漸漸地也停了下來。
“一劍而已……”蘇敬則勉力牽起唇角,神情凜冽,“雖然沒有任何天賦……當年總歸還是……求著慕容先生……教了許久……”
眼見那人逐漸斷了氣息,他再次掙紮著站起身來。
這裏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身後的重重宮闕默然佇立在猩紅色的天幕之下,沉沉如亙古的寒鐵,而身前空曠交錯的禦道盡頭,是隔絕了殺伐與死寂的閶闔門。
玉衡緊抿著唇神色冷峻,雙手捧著一方繡著白虎圖樣的錦盒走在禦道之上,身後是數十名待命的繡衣使。她的十指指甲緊緊地扣入錦盒之中,隱隱地滲出血來。
方才的一番惡戰過後,汝南王自東陽門敗退出城,而損失並不算慘重的楚王則擁兵立於閶闔門下,殊無追擊之意。此刻中護軍已然領兵出了東陽門追殺汝南王餘孽,而韋皇後又將此錦盒交與玉衡,命她將盒中用以傳令進軍的白虎幡示之於楚王,以求振奮軍心。
但玉衡很清楚地看見,韋皇後當著她的麵放入盒中的絕不是什麽白虎幡,而是一方白玉符。那玉符由兩半拚合而成質地溫潤形態古樸,兩半玉符上的紋飾拚合而成的赫然是一隻虎軀猊首、白毛黑紋的異獸。
那是……騶虞……
玉衡當時幾乎是竭盡了全力才不曾表現出半分內心極端的震撼。
她知道秦氏手中的半塊騶虞符確是在更始末年便被其家主以德薄之名返還於皇室,但另一半……江南的慕容氏究竟為何向洛都妥協?
玉衡已不及去深究江南的變故,閶闔門就在眼前,她必須得想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法為韋皇後處理楚王。否則天亮後會被“處理”的,恐怕就會是她自己了。
她微微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連夜的傾盆大雨不知何時已然停歇,卻仍未將夜空之上的猩紅色衝刷殆盡。
“殿下,閶闔門有長秋宮的使者到了。”
“知道了,隨本王去見她。”楚王聽罷親信的匯報,微微一笑走下了軾車。
“是。”親信低著頭跟上了楚王的腳步,“長秋宮倒是守信。”
“尚不可斷定。”楚王輕嗤一聲,道,“還需聽一聽那使者究竟帶來了什麽命令再做定論。”
“是,殿下遠慮。”
說話之間,楚王已沿著兩側列著整肅兵陣的街道一步步地向著閶闔門下的一行人走去。兵陣之中刀劍林立,在火把的映照之下反射著寒霜白練般的冷芒。
楚王並未走出兵陣的護衛範圍,他在兵陣的前列便駐了足,與不遠處閶闔門下的那一行人遙遙地相對著。這數十人均是作繡衣使打扮,為首捧著白虎紋錦盒的使者卻是一名年輕的女子。
楚王見對方並無上前之意,一時便也未有更多的動作,隻是眯著眼打量著使者。那使者身姿頎長,麵容亦是宜男宜女的舒朗俊秀,若非身著的是女式的繡衣使官服,遠遠看來一時竟有些難以辨認。
楚王自是認出了這便是如今十三使中那唯一的女子。
正思索之間,卻聽得玉衡已然不緊不慢地開口:“楚王殿下何故踟躇不前?”
“不知長秋宮有何諭令?還望廉貞大人明示。”楚王索性向著玉衡抱拳行了一個軍中之禮,朗聲反問道。
玉衡輕輕地笑了一聲,示意其餘人在原地等候,而後手捧錦盒從容地迎著兵陣走來:“長秋宮念及殿下平亂有功,眼下汝南叛逆尚有餘孽,特賜予殿下白虎紋之幡,以振軍心。還望殿下不要推卻。”
“謹遵中宮殿下之命。”楚王象征性地對著長秋宮的方向微微行禮,麵上終於流露出了幾分篤定的笑意。他不再顧慮什麽,大步向前走出兵陣,迎著玉衡而來。
玉衡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往日華光瀲灩的眸子裏沉著晦暗不明的光,而原本緊緊扣著錦盒的十指卻是漸漸地開始鬆開。她每走出一步,便可見兵陣中的刀劍寒芒隨著她步子的變化悄然飛轉,凜冽得直要刺入人眼。
“楚王殿下。”玉衡的腳步與楚王幾乎是同時停下,她微微仰首看著眼前的青年藩王,將錦盒平舉著遞出。
此刻兩人均已離開了各自下屬的護衛,周身一片空曠。在他們各自的身後,繡衣使與楚兵相對著整肅而立。
楚王也不多做謙辭,抬手便接過了錦盒,笑道:“有勞廉貞大人了。”
兩人的話語聲回蕩在一片寂靜的閶闔門下,楚王的尾音落下之後,又似仍有一線微末聲響在夜色之中越顫越細,越顫越高,直至最後消弭不見。
玉衡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了楚王腰間的佩劍之上。感覺到對方平穩地接過了錦盒,她緩緩地撤回了托舉著錦盒的力道,語調仍舊是波瀾不驚:“長秋宮有言,楚王可取白虎幡親自示下,以振軍心——”
“鋥”!
在錦盒離手的一瞬,玉衡猛地一抬頭,右手閃電般地向前一抄拔出了對方腰間的佩劍,而後借勢將劍刃向著斜上方淩厲地一削。
一線寒芒轉瞬即逝,卻是亮如霹靂。下一刻的脆響之中,便是頭顱迸射出一天血雨滾落在地,蔓延千萬朵詭異的鮮紅花朵,而那方錦盒也被這一劍高高地挑入空中,
猶自溫熱的鮮血澆在玉衡的臉上與官服上,殷紅的血森然地劃過她的臉頰滴落下來,黏膩腥甜的氣息在夜色之中如吐著信子的毒蛇肆意遊走。
一時間三軍皆驚,便是在後方待命的繡衣使們也全然不曾料到有如此變故,愕然地望著玉衡的背影。
玉衡卻是不敢大意,她又一劍挑開了錦盒的盒蓋,而後抬起左手接住了掉落而出的白玉兵符。保持著這高舉著兵符的動作,玉衡又是向前走了一步,揚聲質問道:“皇城禁軍見騶虞符當如見先祖元帝,何故在此仍不解甲?”
楚王手中的兵力有相當一部分皆來源於中領軍所轄禁軍,幾名禁軍副將見如今楚王瞬息殞命,玉衡手中的兵符紋飾與形製也的確與國史所載騶虞符無二,一時間紛紛收劍頓首,口稱“死罪”。而副將既已如此發話,其下的禁軍士兵自然也是效仿著收劍請罪,無意再戰。
但此處同樣勢眾的,還有楚王豢養的親信死士。
“長秋宮牝雞司晨,豈可當真?”為首的親信在他人尚且震驚之時暴喝一聲拔劍而起,頃刻間已掠至兵陣之外。
玉衡的目光毫無懼意地與他相交一瞬,身形緊繃,卻是在下一刻垂眸闔眼,神色冷峻。
親信的劍光劃開前方的沉沉夜幕,直取玉衡的要害,凜冽的劍風已簌簌地將她的鬢發吹得輕輕飄飛。
玉衡猛地一睜眼,旋身閃避之間長劍一抬,錚然抵住了對方的攻勢。
“嚓”!
玉衡的劍鋒擦著對方的劍身一路向上探去,末了劍尖相觸時力道卻是驀然一收。下一瞬,玉衡的身形向後一扯,一道劍光流轉如秋水般瞬息斬下,而親信手中的長劍已在劍刃相擊之時應聲斷裂。
“叮”。
斷裂的劍尖落在冰冷的青磚地麵之上,發出一聲悅耳的輕響,濺起幾點玉珠般的水滴四散跳起,又被落下的血滴擊落。
玉衡的劍已然沒入那人的心口。
她施施然抬眼,越過這名親信震驚的目光看向他身後仍未卸甲的士卒,厲聲道:“楚王懷不臣之心矯詔襲擊趙王,如今又擁兵閶闔門下欲行廢立,按律——當斬。”
楚王名下的禁軍自是心下明了,此刻隻是一副作壁上觀的模樣。身後待命的繡衣使們立即明白了此刻的狀況,齊齊拔劍上前護衛著玉衡。那群死士正欲上前將這數十人圍殲,後方卻在一瞬間騷亂迭起,而後他們竟調轉了方向,紛紛地拔劍向著後方而去。
“那是什麽?”便是暗自鬆了一口氣的繡衣使們也不禁翹首而望,驚疑不定地交頭接耳了一番。
“定北軍……”玉衡維持至今的冷靜在這一瞬間出現了極大的裂縫,她略微定了定神,低聲吩咐,“你們在此協助定北軍破敵,我這就去稟告中宮殿下。”
“是。”
就在玉衡的身影消失在閶闔門後之時,楚王死士們的後方已然戰成了一片血海。
“謝徵,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戰局之中,青年在身旁同袍再三的提示之下,目光終於從閶闔門的方向移開,“想必是我看錯了。”
夜幕之上的猩紅黯淡了幾分,在東方的天際,一線晨曦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