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劍器近第七折上
蘇敬則勉強恢複了幾分意識時,腹部的刺痛感依舊尖銳,隻是他已心知這一刀多半是暫且不致命。他動了動手指試圖掙紮著去探一探傷口之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布置成了一個有些扭曲的姿勢。
此刻他似乎正倚著一麵牆坐著,此前因為掙紮而緊握著的手中似乎被塞進了什麽冰冷的東西。
蘇敬則穩了穩呼吸略微睜開眼看了過去,發現那是一隻沾滿了血的匕首,而身下的地麵上似乎有著一層不算薄的灰塵。
平白地塞一把匕首,這是要……栽贓?
他忍著頭痛逼迫著自己回憶了一番昏迷之前的所見,察覺到自己此刻隻怕正處於那間舊書房之中。
窗外雨聲漸弱,而屋內窸窸窣窣的翻找聲聽來也明顯了幾分。
蘇敬則假作是仍舊處於昏迷之中,仔細地聽著那人的動靜。那人的搜尋似乎並不算成功,幾番窸窣聲過後是長久而煩躁的左右踱步之聲。
他回憶著廷尉寺中流傳著的、關於這間舊書房的種種傳聞。他們對於舊書房中究竟是何物雖是眾說紛紜,但無一例外地都認為是與當年的少卿應嵐所調查之事有關。
隻是依照應嵐身死的時間看來,他所調查的即便並非平陵之變,也多半與謝氏一族脫不開幹係。
但應嵐究竟調查出了什麽,又讓誰時隔這麽多年依舊念念不忘地想要找到它?
或者說……毀掉它?
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一般,煩躁的踱步之聲戛然停止,而後快步小跑著向著門外的方向匆匆而去。
蘇敬則聽得腳步漸遠,這才再次睜開眼來,掙紮著偏過頭看向那人先前的翻找之處。
書桌下的舊地毯被掀開了大半,一塊地磚被隨意地丟在了一邊,而從那裏找出的紛亂的書冊則是被鋪在了一旁低矮的案桌之上。
他猛地支起身來踉蹌著疾步來到門邊,反手將門關上又從屋內閂好,而後如釋重負地倚靠著房門跌坐下來,微微蹙眉喘息著。
然而也隻是勉強休息了片刻,蘇敬則簡單地處理了一番傷口,便再次掙紮著站起身咬牙走到了那陳舊的案桌旁。那人很快便會折返,在這之前,他必須得到那冊神秘的卷宗。
案桌左近皆無類似於機關的擺件,蘇敬則大致翻了翻桌上淩亂的書冊,卻發現除卻一些平康十五年前後的卷宗,便是一些更始至平康年間的異聞話本。而話本的主人似是出於收藏需要,在扉頁一一標注了抄本的年份,又在一旁印上了刻有姓名的篆字印。
那篆印刻著的正是“應嵐”二字。
而更為奇怪的是,每一冊書的側麵,都沾了些許陳舊幹涸的血跡。
蘇敬則將雙手的鮮血在衣袖上抹去,又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傷口與衣上的血跡,這才仔細地端詳起了書冊之上的數個古怪之處。
倏忽間他似是明白了什麽,立即開始著手將印上了篆印的話本與其他的書冊各自分開擺放。
門外雨幕之中有橐橐的腳步聲漸近。而這腳步聲在步步接近木門之時猛然停下,下一瞬,暴烈的拍門與劈砍之聲平地而起,蓋過了轉小的夜雨之聲。
蘇敬則全然無暇他顧,縱使那暴風驟雨般的聲音一聲聲急促灌入耳中,他也仍舊是強自定下心神,擺弄著這一桌書冊。
“砰”!“砰”!
扉頁上的篆印全無異常之處。
他的手心不覺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砰”!“砰”!“砰”!
話本正文之中亦無可疑的塗抹修改痕跡。
傷口處的疼痛感似乎更尖銳了一些。
“砰”!“砰砰”!“砰砰”!
蘇敬則身形踉蹌了一瞬,而後不受控製地半跪下來倚靠著案桌,一手捂住再次滲出血的傷口,另一手輕顫著將一冊話本翻到了側麵。
這側麵的血跡……似乎有幾分規律?
……
夜雨淅淅瀝瀝地落著,閶闔門外的廝殺仍舊是震天作響。
猩紅色的天幕依舊沉沉欲墜,紛落的夜雨在冷硬的地麵碎裂如珠玉。在洛陽宮晦暗的燈火之下,隱隱可見雨落如絲,而雨幕之中寒芒飛轉。
“殺!”
士卒將手中的長刀奮力舉起,目眥欲裂地暴喝著揮動利刃,斬下了又一名敵人的頭顱。那頭顱翻滾著在空中噴出一道淋漓的痕跡,落地時“砰”的聲音在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中幾不可聞,又在骨碌著滾過一小段距離後瞬間被踏成血肉模糊的齏粉。
那士卒又身形騰挪著斬殺了數人,正欲再次轉身揮刀之時,忽而聽得夜雨聲外一陣“嗡嗡”輕響。他還未及抬首去看,便隻覺身後一陣尖銳的疼痛如雨刺入脊背,而全身的力道被一瞬抽空。
眼前的景象一瞬間在天旋地轉之間染上了血色,視覺消散的前一刻,他看見的是敵人盾兵後一列整肅的弓兵正又一次地抬手彎弓搭箭。
一支支鋒利的箭矢劃斷雨絲,反射出細密銀亮的光芒。與此同時,亦有著無數的箭矢自對麵破空而來。自高處觀之,恰如兩股潮水猛然間拍打在一處,濺起的卻是殷紅的浪花。
一身戰甲的青年主將自後方的軾車之上遠眺著閶闔門下的戰局,神色並不算輕鬆。
又一輪箭雨停歇之時,斥候終於自敵營之處姍姍來遲。
“殿下,汝南王仍舊不願束手就擒,似乎還有意要鬧到含章殿之前。”斥候一路趨步行至主將身側,低聲道,“他還說,必得親眼見到了陛下的密詔,才甘願伏誅。”
身為主將的楚王並未有多少驚訝,他冷笑一聲:“早知如此,本王的這位叔父當真是——毫無自知之明。”
“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密詔,又豈是能夠隨意示人的?你不必去回話了,料他遇襲後如此倉促地轉攻宮城,也難有勝機。”
“是。”
斥候退去後,楚王瞥了一眼遠處的戰局,轉身看向了軾車案桌上靜靜放著的那一紙加蓋了玉璽的錦帛密詔:
“太宰、汝南王欲效伊霍廢立之事,王宜宣詔,以長沙、成都王屯諸宮門,廢二公。”
宮城之外廝殺得一片混亂血腥,長秋宮殿內的熏香卻仍舊是平緩升騰著,宛如一場幻覺。
“中宮殿下,閶闔門下汝南王正與趕來的楚王交戰,似乎正處於下風。”大殿之中,玉衡低首行禮,簡短地向韋皇後敘述著宮城之外的混戰,“不知中宮殿下有何打算?”
韋皇後一搭一搭地敲擊著白玉杯的杯沿,語調之中不見任何意外:“汝南王不久便將落敗,你帶命令給中護軍,讓他調出一半的兵力,若遇其餘孽,當盡數擊殺。”
玉衡心下一驚,一麵盤算著韋皇後在其中究竟又做了什麽手腳,一麵借著此刻的驚訝假作焦急地問道:“請中宮殿下恕廉貞愚鈍,但如今宮城危在旦夕,宮中宿衛本就不敵叛軍,加之楚王立場不定,殿下何故……”
“廉貞,知道了太多可不是好事。”韋皇後居高臨下地淡淡盯著玉衡的一舉一動,良久,見她殊無異樣之色,才緩緩勾起唇角,“汝南王這邊,讓中護軍依照本宮所言行事便是。至於那位楚王……他才是你該擔心的。”
“楚王?”玉衡頓覺不妙,但言語應對之間仍舊保持著冷靜與謙恭,“不知廉貞應當如何應對?還望殿下指點一番。”
“你可曾聽說過白虎與騶虞?”
“廉貞略有耳聞。”玉衡一時猜不透韋皇後的用意,略做斟酌後索性保守答道,“此二者均為古之神獸,白虎好戰,而騶虞仁慈,故白虎主戰而騶虞主和。當朝亦將二獸繡於戰旗之上用以傳令。”
她自是隱去了自己對於白虎、騶虞兩符的了解,
“不錯,”韋皇後似是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楚王若是得勝,其勢必是難攖。本宮欲借授白虎旗壯軍心之名,行騶虞解兵之實——此事,便是交由你去設法。”
玉衡暗罵著她的這般老奸巨猾,且不說她能用什麽去解兵、楚王部下能否聽從“皇命”,就這個計劃本身而言,玉衡也絕不相信韋皇後會將宮城與帝座的安危係於她一人之身。
不論韋皇後的真正計劃到底如何,這儼然已又是一個足以令她九死一生的試探。
“哐”!
一聲碎裂的巨響之中,木屑揚起嗆人的粉塵,混雜著冬雨的濕冷在書房之中彌散開來,隱隱地帶著血與死亡的氣息衝入人的鼻尖。
“閣下尋找的可是應少卿的遺物?”
在破門聲響起的一瞬間,蘇敬則一麵不動聲色地抬手將剛剛排列好的書冊打亂,一麵揚聲開口說道,分明便是一副打算與那人正麵交涉的模樣。
果然,那凜冽的殺氣在尚未抵至他的咽喉之時,便已先減弱了幾分,化作了猶疑不定的反問:“那又如何?”
蘇敬則衣袖之下的手暗暗攥緊,“我已知道該如何找到它。當然,閣下可以選擇不相信。”
冰冷的鋒刃在下一刻抵上了他的咽喉:“說來聽聽。”
“方法就在這些話本之中,閣下不妨靜觀。”蘇敬則取過一冊話本,盡力地穩住氣息後方才開口,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終不曾看向行凶之人。
那人輕哼一聲,手上的力道並未減弱,卻也不曾加重,算是默認了這個提議。他冷眼看著蘇敬則將散落的話本一一取過端詳,而後又仔細地比對著側麵書頁上的陳舊血跡,而後將它們大致地排列起來。
起先他並不相信眼前尚且不及弱冠的少年人當真會發現什麽,隻待蘇敬則拖延不下去時便要下殺手。然而不多時,他便驚訝地發現那些被有序排列起來的話本自側麵觀之,書頁上陳舊的血跡似乎恰可連成一行字跡,隻是此時尚有許多話本未曾歸位,能看出的也隻有零星幾字。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冷冷地審視著猶自在擺弄著書冊的蘇敬則:“為什麽告訴我?”
蘇敬則略微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卻仍舊不曾回頭去看那人,若非聲線之中難掩的幾分無力與衣上的血跡,便幾乎不似生死一線之人:“因為你需要他的卷宗,而我……需要你放一條生路……”
那人見他如此,忽而冷笑一聲,勉強算是同意了這個交易:“蘇少卿倒是很有誠意。”
“自然。”蘇敬則似乎也不欲與他多費口舌徒然耗費精力,重又沉默著擺弄起了那些書冊。
隨著這些話本被一一地排列得當,它們側麵書頁上的血跡也連成了一行完整的語句:西北角書櫃底層燈台左轉。而在這行字之下,亦有一個血色的“嵐”字落款。
“西北角……”那人看著血書喃喃地念了半句,旋即起身向著西北角的書櫃疾步而去。
蘇敬則這才略微抬起眼簾,迅速地瞥了一眼那人的背影:一身淺綠銀帶的主簿官服被雨淋得顏色深了一些,背上有零星暈開的血跡,但以他的動作看來,並不像是受了傷。
看來他果然將那具屍體移了過來,想要將殺人的罪名推給自己。
蘇敬則沒有再去看門外的情形,他心知那人不會露出如此明顯的破綻,隻是重又低下頭看著書頁側麵連成的那一行字,不知在思索著什麽。
而那主簿打扮之人在打開了西北角放置的書櫃後,果然在書櫃最下層的雜物中看見了一隻陳舊的燈台。他抬手握住那燈台的頸部,發現那燈台被固定在了書櫃底板之上,似乎也確實可以轉動。
主簿又瞥了一眼倚靠著案桌的蘇敬則,見他似乎仍舊是無力起身,這才放心地將那燈台依照應嵐所寫向左旋轉燈台的底座。
漸轉細微的雨聲之中,屋內“哢嚓”的一聲輕響顯得格外地清晰。主簿四顧一番,一時卻也並未能發現,這究竟是觸動了何處的機關。
“在你發現這些話本的原處。”
聽得蘇敬則的話語,主簿驀地轉頭看向了他。隻見蘇敬則仍是一手捂住傷口半倚著案桌,然而他的目光卻是落在了不遠處那被掀開的地磚上。
主簿也不多言,警惕著快步走上前去,果然看見那地磚下原本的隔層底板已然被方才觸動的機關移開,露出了更深的又一處隔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