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劍器近第六折上
風茗緊緊地閉著雙眼,感受到那凜冽的寒意貼著她的臉頰劃過,預想之中的疼痛感卻遲遲沒有出現。
取而代之的卻是風縈始料未及的憤怒質問:“沈硯卿,你做什麽?!”
而後,風茗聽到了一聲極輕的笑聲,不複方才的淡漠陰鷙,而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漫不經心的戲謔笑意。
她驚疑不定地睜開眼來,發現身上緊緊捆縛著的麻繩已被方才那一劍齊齊斬斷。而沈硯卿正半跪在她的身前,一雙眼褪去了戾氣,幹淨清亮得宛若一對琉璃。
“如風縈小姐所願,讓今晚的一切——”沈硯卿再次好整以暇地笑了起來,仍舊是看也不看,似是十分隨手地將長劍擲出,卻正正地飛向了風縈的麵門,“——更精彩一些。”
風縈一驚,急急忙忙地閃到了一邊,而那把劍“奪”地一聲徑直釘入一旁的牆麵之中,劍身猶自微微顫抖著,幻出一片搖曳的光芒。
她再回神看去之時,隻見沈硯卿已然趁著方才的空隙一手抄起青竹傘一手抱起風茗,自一旁的窗戶跳出了廂房。風縈立即便揚手指著窗外高聲道:“攔住他們!”
此刻夜雨之勢漸漸轉弱,屋外一院花草樹木在雨中朦朦朧朧地顫抖著,遠看來便是一片影影綽綽。沈硯卿瞥見身後陸續有人追來,立即停下了步子將風茗放下,一手緊握住她的手腕,反身警惕地看著那幾人。
風茗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盯著沈硯卿的一舉一動,見此情形手中猛地一掙紮,奮力掙開了他緊握著的手,又驚疑不定地略微退了一步,卻仍是一言不發。
沈硯卿略顯詫異地側過臉看向風茗,在觸到她的目光之時又忽而牽起嘴角輕笑一聲:“也好,倒免得我再分心於你。”
他頓了頓,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你……自己小心。”
風茗微微動了動失去血色的顫抖的唇,還不及說出什麽,已有秦風館的打手拔劍衝到了此處,抬手便砍。
“啊……”風茗低低地驚呼了一聲,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而那鋒利的劍刃卻是倏忽之間停在了半空之中,再難向下半分。
風茗回過神來,愕然地發現沈硯卿以傘代劍,自側麵抵住對方的劍身,又借力將劍鋒格擋著轉了一個方向。雪亮的劍身如白練般正對著夜空,而夜雨點點地在上麵開出細小的水花。
那人似乎根本不曾料到沈硯卿出手如此之快,手中的力道也不由得停滯了一瞬。沈硯卿乘著此時猛然踢向他的小腹,那人一時不察,毫無防備地被踢得後退數步摔在了地上。
“退到林子裏。”沈硯卿退至風茗身邊低聲開口,卻沒有再去握住她的手腕,“我不曾騙過你。今日之事……日後再與你解釋吧。”
風茗依舊微微仰著頭看著他,似乎還在遲疑什麽。
沈硯卿再次偏過頭略微垂眸看著風茗,卻隻是無聲地動了動唇似乎說了什麽,便回過頭去不再看她。
風茗認出了他所想說的話:藏好,小心風縈。
“……好。”風茗僵持了片刻終是遲疑著點了點頭,用有幾分幹啞的聲線應了一聲,轉而舉步跑入身後的林中。此時已近冬日,林中草木是一片惹眼的紅與黃,又偶有菊花與晚開的海棠點綴其間,風茗尋得一處尚算是隱蔽的草木之間倚在了樹後,小心翼翼地聽著前方的動靜。
沈硯卿聽得她到底還是依言退去,這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不近不遠地也隨之緩緩後退。然而秦風館的打手們並不會給沈硯卿太多的機會,在他說服風茗離開後不久便已紛紛逼近了過來。
沈硯卿如執劍一般緊握住傘柄,足尖一點向後迎著夜雨躍上了身後一株枝幹斜出的樹木,簌簌地驚落了幾片泛黃的枯葉。夜雨在刺骨的寒風中微斜著瀟瀟不絕,沈硯卿天青色的衣袂與半束半散的烏發也在這風中微微地揚起。
四道人影自地麵暴起,銀亮的劍光一瞬間倏忽如疾電般刺破沉悶的猩紅夜色,自四個方向直取沈硯卿的心口。
而沈硯卿再次點足飛起的身影卻是比他們更為敏捷,而原本被他踏在腳下的枝丫也在這點足之間“哢”地斷裂飛出,電光火石之間已徑直刺穿了當先一人的胸膛。
沈硯卿飛身向著這處被率先擊破的方向掠去,而身後已有數枚暗器無聲地向著他的後心破空而來。他似是察覺到了什麽,當機立斷地在那被枝丫刺穿的人頭頂一點足,向後翩然地騰轉翻身一一避開四五枚暗器,青色的衣袂在夜風之中獵獵飛揚作響。
在堪堪避開那暗器後,沈硯卿立即於半空之中一麵飛轉旋身重新麵對著剩餘的三人,一麵將青竹傘猛然撐開一旋,好似猩紅陰鬱的背景之下驟然綻開一朵清豔的曇花。
“叮”。
最後一枚暗器被旋轉著的傘骨應聲打回,一點象征著劇毒的幽藍光芒融進無邊的沉悶夜色,瞬間沒入了又一人的脖頸之中。
“砰”!
“砰”!
兩具死不瞑目的猙獰屍體定格著最後一瞬驚恐的神色重重地落地,濺起一大片泥水飛入沉沉夜色,片刻後又點點地落在屍體的臉上。
黑色的布靴兩腳先後落地,天青色的衣角早被雨水浸濕,卻仍是不曾沾上方才的半點泥水與血水。沈硯卿一手握著傘柄一手保持著撐起傘骨的動作,在悄然落地後將原本撐在頭頂維持平衡的傘麵無聲地移至身前,好整以暇地旋轉著。
傘麵上繪著的花鳥在這緩慢的旋轉之中,恍惚間也如翩飛的嗜血之鳥。
這種種變數在須臾之間紛然迭起,風茗甚至還不及發出一聲驚呼,頃刻間便已有兩人化作了了無生氣的屍骸。而若非是正正地落腳在了一具屍體的頭顱邊,沈硯卿的這一連串的動作在廣袖衣裳的翻卷之間,幾乎可謂是飄逸灑脫的舞蹈。
這是風茗三年來第一次見到沈硯卿顯露拳腳。
剩餘的兩人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一時挺劍在身前不敢再妄動。而沈硯卿不緊不慢地旋轉著傘麵,微微揚起頭低睨著那兩人,似是對他們可能會造成的威脅毫不在意。
而風茗從自己的藏身之處隻能看見他的背影,她清晰地看見,沈硯卿的手緊握著青竹傘,骨節隱隱發白。
這樣的對峙並未持續多久,又有數名黑衣的打手追上來,與先前的兩人合為一處,一步步地向著沈硯卿逼近。沈硯卿似也並無半點畏懼,橫舉著青竹傘不緊不慢地向著他們迎了上去。
刀光劍影一觸即發,殷紅的血色肆無忌憚地在院中蔓延開來。即便沈硯卿身手靈動,在這樣懸殊的對陣之中也很留存體力難全身而退。
被削尖的竹製傘尖很快便變作了深深淺淺的殷紅色,血跡洇染著傘麵上的圖案,變作了血色的花與飛鳥,乍看來頗為觸目驚心。而沈硯卿原本一塵不染的天青色衣袍也終究漸漸地濺染了一片片暗紅,分不清究竟是何人的血跡。
風茗躲在樹後偷眼看著前方的戰局,指甲已不自覺地刺入了樹皮之中,滲出了幾點殷紅的血液來。
哪怕她至今為止仍舊不知自己是希望沈硯卿活著,還是希望他就此倒在自己的眼前。
秦風館雖是人多勢眾,沈硯卿卻也暫時未露出半點不敵之勢,反倒是那些打手越發地有些畏首畏尾。可風茗隱隱地覺得似是仍有不尋常之處——究竟是哪裏出了紕漏?
風茗正在思索之間,冷不防被人從身後猛地用手臂勒住了頸子,語調陰鬱:“別聲張,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
“風縈……”風茗立即認出了對方的聲音,正待再說些什麽,身後的人猝然收緊了手臂之上的力量,痛得她一時說不出話,“呃……”
她終於明白了方才的詭異所在:身為秦風館首腦的風縈,在眼下這場廝殺之中卻是久久未露麵。
“聽話。”身後的風縈緊緊地貼著她的後背,以慣常的嬌媚語調抬手拍了拍風茗的臉頰。
“你要……做什麽?”風茗在風縈手臂的禁錮之下隱隱覺得呼吸有幾分困難,她勉力放緩自己的氣息,暗暗握緊了袖中的短劍。
風縈絲毫不打算讓她緩過氣來,微微低下頭在她耳邊吐息:“你看著便是。”
風茗乘著風縈低下頭的這一瞬間拔出袖中之劍猛地刺了過去。
劍光隻是一閃,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風縈牢牢地鉗住製服。而風縈又恰恰鉗在了她手腕上被那幾人掐出的烏青之上,一瞬間痛得風茗幾乎要握不住劍。
“我還當九小姐有什麽殺招,竟連這一把短劍都握不住麽?”風縈見得她略微吃痛的模樣,頗為滿意地將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風茗悶哼一聲,手腕微微地顫了顫。而風縈則是借此機會手掌順勢向下控製住了她握著劍柄的手。
“這把短劍倒是漂亮極了。”風縈的目光在劍身的紋路上一掠而過,笑意越發地陰鬱晦澀,“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戲碼呢……九小姐。”
風茗勉力地掙紮著呼吸,全然無暇去回答風縈的這番自言自語。
而此刻前方的廝殺之中,秦風館的打手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餘下的寥寥幾人再不敢一哄而上地動手,而是跟從兩三名小頭目打扮之人的引導,結成陣列纏鬥著沈硯卿。在這樣的纏鬥之下,隱有疲態的沈硯卿一時也難以下得出殺手,隻得凝神與他們周旋著尋找破綻。
“你瞧,多俊的身手呐……”風縈仍舊在她的耳邊輕聲笑著,下一刻卻是倏忽挾持著風茗飛身而起,直直地向著沈硯卿的身後而去。
“你……”風茗沒有再說下去,她幾乎是立即明白了風縈的用意。
自方才交手時起,沈硯卿所背對著的便一直是風茗所在的方向。此刻他凝神應對眼前的戰局,隻怕更是無暇防備。
風縈再次在她耳邊低聲笑了起來,聲線宛如鬼魅:“別怕呀……我的身手雖是不及你的沈先生,到底也還算拿得出手。”
風縈說話間頃刻便將落至沈硯卿的身後,她全然不懼風茗那無力的掙紮,扣住風茗執劍的手抬劍對準了沈硯卿的後心。而她自己則完全避在了風茗的身後,完全將風茗視為了肉盾。
“不要——”風茗的聲線在她的高聲驚呼之中嘶啞得幾乎有些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