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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玉山頹 終下

  玉衡並沒有花費多少口舌,就得到了陸秋庭的首肯,來到廷尉寺的卷宗庫之中借閱寧州案的舊卷宗。


  她從卷宗中冗雜的記錄裏找出了易晨自盡所用凶器的臨摹圖。所幸這幅圖畫得還算詳盡,玉衡見四下暫且無人,便迅速取出了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細細地核對了起來。


  分毫不差。


  就連匕首柄上幾處較明顯的磨損缺口也與圖樣完全一致。


  玉衡的心中沉了沉,正如韋夫人先前所言,有人在一開始便直接誘導他們向著寧州案的方向調查,然後……他這樣想將這個陳年舊案徹底地翻出來再做審理?

  玉衡想起了輕鴻那段遮遮掩掩的話,又想起來枕山樓的發現。


  寧州易氏的案子一旦翻出來,那麽勢必會牽扯到與祁臻和醉生散緊密相關的並州瘟疫,緊接著的就是……


  平陵之變。


  若這第四人當真是獨孤三公子,那麽這一番腥風血雨之後定襄伯府的老夫人和獨孤詢都難以脫罪。能夠成為嗣子繼承爵位的,便隻有到時候站出來“大義滅親”的他了。


  當真是所謀甚遠。玉衡不由得佩服起來。


  一旦讓此人做成了這件事,隻怕能夠把整個洛都都翻了天。


  盡管這也是她所期待的。


  玉衡不動聲色地將匕首重新收好,將卷宗翻到了驗屍格目上。


  屍體口眼半開麵色微青,手足指甲具青黯,身有赤腫,類拳手傷痕。銀釵驗毒,作青黑色。


  依照驗屍格目所載,是明顯的中毒跡象,且與那些死於醉生散成癮之人頗為相似。


  玉衡捧著這冊卷宗沉思了片刻,將它合上放回書架之上,又循著年份標記找到了另一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卷宗。她將卷宗取下翻開,扉頁上正寫著一行標記:平康十七年十二月,並州平陵軍案。


  這一冊卷宗之中的記載卻是比此前的那一卷更為冗雜混亂,列出了一係列並不算直接的證據,便囫圇地定下了平陵軍裏通外國拱手讓出西河郡的結論。她前前後後地翻找了一番,甚至不曾看見對前後犧牲之人的詳細記載,更不用說驗屍格目。


  她暗自歎了一口氣將這冊卷宗小心地放了回去,看來輕鴻最後的那一番話,是暫時無從繼續求證了。


  “玉衡姑娘。”


  聽得身後並不加以掩飾的腳步聲,玉衡回過頭來,笑著點了點頭:“蘇公子。”


  他越過玉衡所在之處,將手中的卷宗小心地放入書架之上:“來查閱卷宗?”


  “是啊,不過沒什麽收獲。你呢?”


  “我剛剛將此案的卷宗整理好,一會兒便要送去左民部了。”


  “對了,”玉衡似是想起了什麽,連忙叫住了蘇敬則,“不知此前輕鴻拿著的戲本,如今在何處?”


  “我看那戲本之中也算有幾分玄機,近日便將它一直留在了家中方便翻閱。”蘇敬則笑了笑,道,“玉衡姑娘若是需要,自可前去向家中的侍從取來觀看。”


  玉衡斟酌著,一時拿不定對方的打算:“這樣……可會有打擾?”


  “無妨,舉手之勞而已。”蘇敬則將卷宗收好,又道,“我還需去東郊的那間宅子處理些事情,先告辭了。”


  玉衡目送著他離開卷宗庫,思索了半晌,仍舊是決定前去看一看。


  “打擾……”在敲開門見到開門之人的一瞬間,玉衡將原本想好的說辭生生地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壓低了聲音的詢問,“……怎麽會?”


  “那個人動手的時候做的不太幹淨,僅此而已。不過我倒是沒有想到,最後你竟然殺死了他。”開門的年輕人無所謂地讓開了一條路,“公子提過你會來取書——所以你進不進來?”


  “當然。”玉衡掩去了狐疑的神色,走入了屋中,“你還真是命大。”


  “恰巧沒有當場送了命,又恰巧被救了而已。”對方聳了聳肩,將那冊戲本遞給了玉衡,“反正繡衣使這邊是回不去了,不如留在這裏。”


  “也不至於讓你直接做了別人的侍從吧?”玉衡翻開那冊戲本,聞言笑道,“那麽如今,怎麽稱呼呢?”


  “……流徽。”對方非常不示弱地反擊,“你以為那次隻是普通的追捕和選拔?你似乎根本不知道上一任廉貞使究竟是因為什麽而死。”


  “不是因為內鬥?”


  “一部分罷了……那位廉貞使一年前接手了驛館起火案,我便是隨他去調查的。”提及往事,流徽的語氣之中卻頗為輕鬆,“那個案子背後的東西長秋宮不希望牽扯出來,所以他這個既不安分又要刨根問底的人,就連累著我們這些辦事的一起遭殃了——反正名義上,我們隻是在執行任務時因爭功內鬥而死。”


  “你們當時查到了哪一步?”玉衡一麵心不在焉地翻著戲本,一麵隨口問著。


  “自然是查到了底——你明白我的意思。”


  玉衡翻動書冊的手微微停頓了片刻,而後又若無其事地翻到了下一頁:“難怪。”


  這麽說來……蘇敬則或許從一開始便知道輕鴻的身份以及她與祁臻崔榮等人的恩怨?玉衡一目十行地看著戲本,另一手卻不自覺地暗自握了握袖中的那柄匕首。


  戲本之中所寫的故事倒也有幾分稀奇,說的是一家達官貴人因一隻古玉杯而引得勾心鬥角家破人亡,隻是寫至此處便沒有了下文。


  前半部分言京城有官員某氏,家中珍藏雪色古玉杯,而朝中奸臣覬覦此杯已久,屢次著人前來索要,均被某氏以智計化解。


  而戲文之中至此向後,卻是由鮮血寫成,連筆跡也有幾分扭曲。


  奸臣乘某氏家中設宴之時,差親信扮做沽酒人混入府中。親信以湧吐之藥注入酒水之中引得他不適離席,而後將其推入府中池塘溺死。某氏之弟驚覺有異,又得府中管家舍身救主,得以以管家之屍攜玉杯假死脫身。


  戲文到這裏便沒有了下文,而玉衡卻已經明白了這後半冊血書的用意——這一段之中的假死與溺殺,都是輕鴻後來所采用的手法。


  但若說這是顏宣預先為輕鴻鋪下的路,又似乎有些說不通。他先前以《落梅風》為首的戲文之中,計謀往來都寫得十分淺顯而難以實行,不過是依靠文采斐然與情節跌宕取勝,又如何能寫下這樣明確的手法暗示?

  思及這因微微扭曲而顯得不易看出是否為模仿的筆跡,玉衡心中不覺一涼。


  這第四人的計劃,早在祁臻之案開始,便已經鋪開了。他應當是熟知入局三人的心性,未曾與輕鴻有過太多接觸卻一早便知道易家那處地下室的存在。


  這樣想來,此人應當對韋夫人和獨孤詢都十分了解,且多半與清明也關係匪淺。


  果然是……定襄伯府的三公子?

  玉衡的目光落在戲文的最後一行上,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書脊。


  但如此說來,那把將調查方向直指寧州舊案的“凶器”是何時被放在枕下的?顏宣的戲本因何而能被他接觸到?

  至於輕鴻墜樓,究竟是因為獨孤詢有意殺人滅口,還是她手中的那把真品匕首引得這位三公子的計劃中出現了破綻呢?

  玉衡心中隨著猜測的一步步深入而越發地寒冷。


  此人隻怕一直都在接觸著這一切。原本計劃著以此牽扯出舊黨一手炮製的寧州舊案製造混亂借機上位,落空後又退而求其次地對韋夫人下了手。


  “一切隻是開始”,前日首飾盒中的那些“灰塵”,恐怕已足夠置韋夫人於死地了吧?

  那麽眼下,又是唱的哪一出戲呢?

  玉衡冷笑了一聲,將戲本放下,站起了身。


  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還真是符合他的行事風格啊……


  他從來都沒有製定過任何確切的複仇計劃,因為越是縝密的計劃,越難以應對意外。


  所以他依靠著牢牢掌握這些人的心思而隨時改變著計劃的每一步,成了最大的贏家。而自己,就是能夠從頭至尾證明他無罪的那顆棋子。


  玉衡的思路一瞬間融匯起來,記憶最終定格在祁臻身死的那一日,廷尉寺主簿對孟琅書所說的那句話。


  “方才下官來時還曾遇見蘇寺丞,他倒是提及此事或可由他代為前往,不知孟少卿意下如何?”


  易氏的那間地下倉庫之中,貼著牆壁放置的高腳燭台被次第點亮,將原本陰暗的地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


  他將最後一盞燭台點亮,而後吹滅了手中的火折子,微微俯身拾起了那個被韋夫人丟棄在地上的首飾盒。


  他用手指輕輕地推了一下首飾盒內層的底部,底板便翻轉了一半,露出了下麵的狹小夾層。一塊形狀並不算規則的玉符正被嵌在首飾盒木結構的中樞。


  還真是要多謝獨孤詢偷天換日的手法,讓他想出了這樣一個機關。


  他按動夾層之中的凸起,鉗製著玉符的榫卯應聲鬆開,首飾盒也便在中樞破壞之後分裂了開來。


  可惜的是,即便兩月之內接連折了兩名尚書,長秋宮也並未因為警惕與疑心將這個案子徹查下去,否則舊黨昔年做過的鬼蜮之事,他都能替他們一一地翻出來。


  然後,證明平陵軍無罪,證明母親枉死,證明自己才是定襄伯府最合適的嗣子。


  可惜,一人之力果然動不了強權,正如蚍蜉無以撼樹。


  那麽便隻有……


  白虎符溫潤的玉質落在手中,觸感卻是帶著幾分冰冷,一如他此刻淡漠的笑容。


  不論怎麽說,我也算是替定襄伯府除去了一大禍患。


  ——作為報酬,她險些拿去的這塊白虎符,就交由我保管吧。


  玉衡熟練地按下了宅子中的機關,床榻下的暗門再度開啟。


  她擎著燭台,一階一階地走了下去。


  這一次,地下倉庫中已不似昨日那般昏暗,但她還是停在了半途之中,揚起嘴角看向地下室之中的人。


  她背在身後的手緊緊地握著劍柄。


  蘇敬則也側過身來,他手中握著那一片玉符,沉黑的雙眸中映著一線極亮的燭光,如深淵之中的一線光明。他微微仰首笑著看向了她,抬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玉山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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