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長生樂第六折上
次日清晨,崇德殿之上。竹道長所謂“祝各位好運”的時刻已然到來。
風茗作為那日的人證之一,得以能夠入偏殿待詔。她偷眼看著殿上冗長的禮儀,不由得神遊了起來。
昨日那金仙觀的道童潑下水後,那些流民紛紛驚醒,風茗自然也不便再裝作昏迷,便也就順勢睜開了眼,隻做是麵色震驚地混在一眾流民之中,默然不語。
流民們雖身在洛都,卻到底隻是混跡於逼仄醃臢之地,乍見得這一座座雕梁畫棟的神殿與廣袖生風的道人,皆是呆在了當場,幾乎以為是誤入了仙境。
而金仙觀的幾人似乎也對他們的這一般反應見怪不怪,幾番巧言令色之下,便哄騙得這些並無太多見識的流民們深信自己已有仙緣,隻需按時服用仙丹,便可有成仙之日。不多時,便有侍應的童子領著他們去金仙觀後院的廂房之中安置下來,又換上了道觀之中潔淨的廣袖衣裳。
風茗隨著流民之中的數名女子安頓下來,仔細打量著這間廂房之中的另外幾人。她們在榻邊或坐或臥,除卻神色之中有著不一的恍惚,似乎便再無其他的異樣。
她們應當已服了一段時間的藥,卻又為何看起來一切如常?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廂房的門再一次地被打開,道童們端著托盤,為她們一一奉上了所謂“仙丹”,看著她們服下後方才離開廂房。
風茗玩了個小小的把戲,假作是與其他人一樣乖乖服下丹藥,暗地裏將那仙丹快速地藏入了衣袖之中。待得那幾人走後,才不動聲色地退到牆邊,暗自端詳著那顆丹藥。
丹藥通體棕黑,在白日的陽光之下似乎隱隱泛著淡金色的光澤。細細嗅來,草藥味之中似乎隱隱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金屬氣息。
廂房中的流民服過丹藥後,不多時便都神思不屬地臥在榻上睡了過去,麵容呈現出了淡淡的青灰色,更有中毒深重之人臉色已是隱隱發紫。
風茗不覺握了握手中的丹藥,將它收回袖中,而後取下了藏於發中的步搖,上前探了探廂房金幣的門,試圖挑開外麵閂上的門閂。
然而不待她取得什麽進展,門外遠處便傳來了一陣逼近的腳步聲。風茗蹙著眉心中暗暗一驚,反手將步搖收入袖中,就近倒下閉上了眼佯裝昏睡。
來者打開了門閂後推門而入,卻在盤桓了一番後,徑直向著風茗走了過來。她驟然明白了自己的破綻所在:臉色。
風茗隻覺得自己全身一陣發涼,袖中的手本能地攥緊了那支步搖,隻待對方靠近後作出殊死一搏。
但預料之中的下一步並未發生。
她甚至不曾聽清是怎樣的一聲輕響,那迫近的腳步便倏忽一頓,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委頓著倒下的聲音。風茗一時驚疑不定,也不知是該睜眼一探究竟還是該繼續裝作不知。
下一刻,她在熟悉不過的低沉而悅耳的嗓音,含著幾分忍俊不禁的笑意在她耳邊響起:“風茗,別裝了,我知道你醒著。”
她略微抬了抬眼瞼,正見得沈硯卿在眼前傾身半跪在她的身側,略微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裏搖曳著碎金,恍惚如晴日的海。
“先生?”風茗驚訝地睜大了眼,“你怎麽……在這裏?”
沈硯卿卻是站起身來,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剩下來的你都能勝任,別讓任何人知道我來過這裏。”
風茗還不及再說什麽,他便已退出了廂房不知所蹤。廂房內一陣窸窣輕響,而後便有慘烈的呻吟響起。
風茗悚然回過頭去,正見先前那麵色發紫之人皮膚上已漸漸泛出了紫黑色,整個人痛苦而無力地掙紮著迅速委頓下去,其他人也在這聲響之中陸續醒來,紛紛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心知機不可失,風茗立即便站起身來,略微揚聲道:“諸位,且聽我一言——”
殿中冗長的禮節仍未結束,今日之事本當由帝後共同入殿審問,卻不料興平帝前日裏因太子的不肖行徑再次大病了一場,此刻也仍舊是無法前來。
為此,入殿的禮儀便又臨時變動了些許。風茗偷眼看著玉衡等人嚴肅的神情,心知今日或許將會是一場苦戰。
然而思及此事,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昨日的情形。
那時兩方不歡而散之後,風茗隨著他們一路下山,總算沒有受到金吾衛的阻攔。
在與其他幾人道別過後,她在山下便再次遇見了好整以暇的沈硯卿,他此刻看來已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看來你們的配合還算順利?——嗬,這身打扮倒是不錯。”
“或許吧……”風茗愣了愣,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處,“先生怎麽仍在這裏?說起來,廷尉寺怎麽這麽巧地遇上了另一輛馬車?難道也是……”
“隻允許你去綴玉軒涉險,不允許我派人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麽?”沈硯卿笑著反問,“綴玉軒的後院裏出來了幾輛馬車,我還是有辦法查到的。”
看來是沈硯卿在潛入金仙觀前,還第一時間聯絡了廷尉寺。
“可方才在山上,即便亮出了所有證據,那竹道長似乎還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風茗微微蹙眉,“若是來日對峙崇德殿……真的有把握?”
沈硯卿答得十分幹脆:“有,我可以打賭,長秋宮的那位,不會救他。”
風茗一頭霧水:“為何?”
“因為她不喜歡的事情,這兩位恰好都幹了。”
風茗一臉不明所以的神情。
“何況他們的罪名可不隻是草菅人命,已經涉及了謀害皇室了。”沈硯卿卻也沒有多做解釋,輕飄飄地帶了過去,“總之,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逆鱗?
風茗並沒有想明白那兩人之間的事情,而此時,崇德殿上的人聲已然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內常侍得了座上韋皇後的旨意,高聲質問著:“大膽陸秋庭,你無旨率眾擅闖禁地,咆哮於堂,該當何罪?”
昨日一眾人裏便是陸秋庭官職最高,今日自然便是從他開始下手問罪。
“謀逆之罪。”不待陸秋庭開口,竹道長首先向著皇後的方向稽首一拜,一反先前的倨傲,語調懇切頗有聲淚俱下之意,“都怪貧道無能,沒能及時攔下他們。他們幾人膽大包天,連懿旨也不顧,擅闖禁地,怕是要衝撞了神靈——貧道不怕得罪什麽人,隻怕有人居心叵測挑撥離間。”
“中宮殿下明鑒,究竟是誰居心叵測,恐怕還有待商議。”玉衡依禮跪在一旁,聞言瞥了竹道長一眼,懶散之中不乏譏誚。
“廉貞大人也是,回稟中宮殿下,她還說……”
“好了,”皇後抿了一口茶,擱下茶盞,唇邊掠過意思意蘊不明的笑影,“讓他們三位解釋解釋,為何平白無故闖入邙山,又為何要將道長押上崇德殿?——誰先來說一說?”
她轉而又瞥了他們一眼,又補充道:“最好想好了再說,本宮想要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
合理的解釋?風茗在偏殿中聽得此語,心中有幾分忐忑:難不成一切真會如竹道長那時有恃無恐的話一樣?
沈硯卿說皇後必然不會救的理由又是什麽呢?隻可惜此刻他不在此處,也不知殿中那三人能不能說動皇後。
崇德殿中,蘇敬則與陸秋庭對視一瞬,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中宮殿下容稟,”他隨即便稽首而拜,不緊不慢道,“犯下近日洛都甚囂塵上的流民案、更謀害皇室之嫌的人,便是金仙觀道長淩竹。綴玉軒掌櫃雲楚為此人共犯,利用招工之名將難以查證身份的流民乞丐送入金仙觀中用以試藥。而雲楚的親妹妹,恰恰是昔年謀害先皇的罪妃——貴嬪雲氏。”
殿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議論之聲,卻很快就恢複了安靜。
“什麽?這是真的?”
“平康十七年暗害先皇墮馬而死的那個貴嬪?”
“……”
風茗立即明白過來,蘇敬則此言是為了先行給他們分別扣上“謀逆”的名頭,一旦與謀逆有了關聯,皇後便要斟酌幾分了。
哪怕雲貴嬪謀害先皇的始末一直是疑點重重。
“廷尉寺可有淩竹謀逆的證據?”皇後不由得正眼看了蘇敬則一眼,看來此言果然動搖了她的念頭。
“回稟中宮殿下,廷尉寺奉上的流民屍體驗屍格目可以作證,”陸秋庭此時方才開口道,“隨著時間推進,流民屍體之中的毒性越發猛烈,倘若金仙觀有意為陛下煉製仙丹,這毒性應當有所減弱才是。”
皇後微微頷首,不作多言,顯然是這樣的證據還不夠有力。
玉衡立即便接過了他的話:“中宮殿下,除此以外還有一個證據,隻不過這個證據,卻是不便帶入宮中,恐招禍患。”
“此話何解?”皇後果然被挑起了幾分疑惑。
“下官曾與蘇寺丞探過邙山山腰上的那座破城隍廟,證據便在廟中。而淩竹道長便是因破廟之事敗露,才請求封山煉丹。”
“蘇寺丞,可有此事?”
“回稟中宮殿下,確有此事。”蘇敬則應道,“這半年以來廷尉寺接手的流民案中的屍體,遠遠不止目前所知的這些,還有一些被他二人設計藏在了破廟的神像之中。這些屍體死亡的間隔大致填上了廷尉寺記錄之中的空白,他們皆是中了累死的金石毒卻不致死,最後被他人割喉而亡。”
蘇敬則稍一停頓,又道:“因此下官大膽地認為,金仙觀有意煉製一擊斃命的金丹之毒,但這其中難免會出現偏差,為了掩蓋這樣的目的,他們便將屍體藏入無人問津的破廟神像之中。”
皇後神色漸轉沉鬱。
蘇敬則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語調不卑不亢,娓娓道來:“中宮殿下,淩竹道長口口聲聲說我等擅闖禁地驚擾神明,實則——他與雲掌櫃二人為掩蓋罪行請求封山,是為欺上瞞下,藏腐屍於神像之中,是為褻瀆神明,千方百計將毒物送入宮中,是為謀逆作亂。此二人於天子腳下洛都之中尚敢如此猖狂,倘若他日前往了山高水遠鞭長莫及之處,其所作所為恐怕令人齒冷。”
風茗在偏殿之中聽得已有些懵然,她原以為依著三人的性子,會是玉衡在殿上據理力爭,即便依照官職,也應當是陸秋庭與那二人對峙不下,卻沒有想到會是一向溫和謙退的蘇敬則。
“共犯何在?”
此話一出,便代表著皇後的態度已然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