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落梅風 終下
月底崇德殿的大朝會自然不會受這等小事影響,仍舊是在尋常之中結束了。朝堂中除卻祁臻之死外。也有幾位老臣相繼乞骸骨,故而也便有了一場並不算大的官職升降。
“這才過了沒幾天,看他們的反應,倒像是從來沒有過祁少府這麽一個人了。”破軍百無聊賴地撐著摘星樓頂的闌幹,俯視著不遠處崇德殿中魚貫而出的百官。
“無非是讓人補上缺而已。他不過是個沒什麽大用的小棋子,便是真的照著上峰的意思翻出什麽大浪來,也沒有誰有心思搭理。”玉衡瞥了他一眼,“看來你此次去北疆的那些事情,統領那邊已有了論斷?”
“統領的意思是,既然風城莫名地橫插一手,此事也隻能從長計議。”
玉衡沒好氣地補了一句:“我看你還是少不了要去烏闋裏領幾次棘手的犯人審問作罰。”
“真沒道理,裴珩的那件事兒……你不也是辦砸了?”
“那是因為無論如何,結果也是統領想要的。何況……”玉衡說到此處輕哼了一聲,“何況我之後不也是去了懷秀園將功折罪?”
何況自己區區一個新上任的廉貞使,辦起事來若真的那麽麵麵俱到,這京中的事還有他這個統領多少插手的餘地?玉衡可不想這麽快地步了前人的後塵。
玉衡這樣想著,百無聊賴地倚著闌幹,似笑非笑地遠眺著宮城。
破軍一時也無從反駁什麽,於他而言,除卻撤職外倒也沒什麽足以擔憂的處置。這樣想著,索性便又看向了崇德殿的方向,說起了方才在側殿聽來的逸聞:“聽聞這一次的度支尚書又高升了,度支部還真是個上好的地方。”
“是啊,無論什麽時候都會是個肥缺。”玉衡輕嗤一聲,“畢竟國庫財政,可都在他們手上。”
“你想說……”
玉衡自然知道他想說的是斂財貪腐,言語中有幾分不屑的笑意:“當然不是這種尋常的伎倆。”
“哦?”破軍這一下似是有了幾分好奇,看向玉衡。
“我想,若是查一查度支部幾十年前的陳年卷宗,或許會有不少有趣的發現呢。”玉衡抬眼看向崇德殿前的禦道,敏銳地發現了同行的陸秋庭與孟琅書。
……
禦道之上,孟琅書放慢了些腳步走在了三三兩兩的人群之後:“廷尉寺內部似乎並未有什麽變動,如此一來,能接手那個案子的,似乎也隻有陸寺卿你了。”
“我在廷尉寺待了這麽些年,這樣奇特的案子也不算十分少見,你又何必勞心?”
“也是,倒是我多慮了。”
“不論如何,你離了廷尉寺這個不討好的地方,也算是可喜可賀。”陸秋庭自方才朝會散去時便與孟琅書一路同行,向著皇城大門走去,“度支部倒一直是個不錯的地方。”
“承陸寺卿吉言吧,誰不知道油水多的地方最滑呢?”孟琅書笑了笑,“出格的事情,我可不敢做。”
陸秋庭無奈地瞥了他一眼:“我可沒有教唆你去做這種事——我是說,若有機會,度支部往年的卷宗值得一閱。”
孟琅書似乎明白了什麽:“原來如此,多謝陸寺卿提點。”
早在平康朝時,陸秋庭便曾經短暫地供職於度支部……他那時知道了些什麽呢?
“提點談不上,你我也算共事數年。”陸秋庭很是難得地笑了一聲,“走吧,你還得去尚書省府衙報到,不宜耽誤太久。”
……
“卷宗?”破軍不解。
“八公之中的太宰與司空,還有如今的尚書令,昔年可都是度支部出身,那可真是個‘風水寶地’啊……”玉衡意蘊不明地笑了起來,“可度支尚書之職,偏偏又是換得最勤的,那些沒飛上高枝的,一個比一個慘。”
破軍沉思著:“度支掌財政稅收,你想說……”
那些身死的度支尚書們,是為卷宗有載的什麽大事而背了責任?
玉衡但笑不語,算是默認。
“新任的度支左丞不就是此前廷尉寺的少卿?說不定,他真的會去查一查。”破軍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再次開口。
玉衡牽了牽嘴角,調侃:“我看你這打聽小道消息的本事,還真是繡衣使一絕。”
她頓了頓,又正色道:“不過我也並不覺得,一個對度支部全然不了解的人,會立即去調查這些,除非……”
除非有他人從旁提醒,那麽以孟琅書素來的好奇心,便不可能不去調查一番。
孟琅書也確實沒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在第一次留下值夜之時,便取來了往年的卷宗進行翻閱。
彼時夜色沉沉,官署內外是清一色的寂靜無聲。
“這都是些什麽……”然而孟琅書隻是草草地看過幾冊,便不禁腹誹起來。
寧朝的國庫遠遠沒有他們通常所知的那般充盈,而據這幾冊卷宗的年代看來,也都頗為久遠,其中甚至還有元帝開國之時所欠下的債務與虧空。
他仔細想了想前朝以來之事,心中便也就有了答案。想來前朝戰亂百年,幾番消耗下來,中原一帶的元氣自然也是大傷,隻是……
寧朝自開國以來,便一直做足了國富兵強的排場,而君臣自上而下也都紛紛講求精致與奢華,這些積少成多的虧空,也很難說沒有他們的功勞。
孟琅書歎了一口氣,繼續審閱著卷宗。
不論這卷帙浩繁的空賬之罪是誰開了先河,其中的賬目隻需要泄露出一部分,便足夠讓如今的度支尚書卸任入獄以謝罪。度支部人手更替的速度有目共睹,那些不曾爬上高枝的人究竟是自身貪墨斂財,還是……
孟琅書飛速地翻閱著這些舊賬,除卻平康年間有過一些杯水車薪的盈餘外,每年國庫的賬目幾乎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虧空。
孟琅書忽而心中冷了冷。
那麽陸秋庭呢?他在平康年間供職於此時,是不是也知道國庫空虛?
祁臻一案塵埃落定後,徐氏自然是以此前的“展秋”之名又回到了勾欄裏唱起了她的旦角,與輕鴻倒也是相得益彰,每日來聽戲的客人們一時也多了不少。
“可惜你過幾日就要被尚書府的人接走了,不然倒真想與你再合唱幾出戲。”又是一日的戲唱完,展秋徑自卸了妝麵,又來幫著輕鴻卸下繁複的頭飾。
輕鴻笑道:“這也算不得什麽難事,我看那位崔尚書多半也是相中了我這副嗓子,到時候便是偶爾將你們請到府中演上一折又如何。”
“那也得讓尚書府裏的主事夫人點頭不是?”展秋笑了笑,神色微動,“若是個像祁夫人那樣不易與的主兒,那可就不好說了。”
“這你便有所不知了,”輕鴻說道,“崔府的正房夫人去世多年未有續弦,這府上的事情,多半都是崔尚書交給管家去打理。”
“那倒是不錯,說不定啊……”展秋於是也調侃道,“你以後還能插手一些府中內務呢。”
兩人正說笑著,便有勾欄裏的侍女趨步推門而入:“兩位娘子,今日又有不少客人送來了禮物,你們看……”
兩人相視一笑,輕鴻首先開口道:“都先放在那兒吧。”
侍女猶豫了片刻,看向輕鴻:“隻是有一位客人囑咐了是輕鴻娘子一位故人的遺物,務必請您親自看一看才行。”
輕鴻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但還是道:“那便取來吧。”
展秋自然也領會了這“故人遺物”幾字的二三含義,與她寒暄了幾句便尋了個由頭起身去了別處。
故人遺物……輕鴻不禁有幾分出神,難不成是她所想的那樣?
侍女很快取來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木製盒子來。
輕鴻接過了木盒,並未立即開啟,反是問道:“你可記得是什麽樣的一個人送來的?”
“似乎也不是勾欄裏的那幾個熟麵孔,”侍女沉吟,“隻記得是個年輕的公子,生得倒是一表人才,頗為俊俏。”
輕鴻有些無奈,隻好直接地問道:“他有沒有多說什麽?比如他是何人?為何要送此物?”
侍女搖了搖頭:“他除此以外也什麽都沒提及,隻說……輕鴻娘子見了一定會收下的。”
“一定會收下?”輕鴻覺得頗有些好笑,“現在的客人為了送出些不相幹的東西,還真是什麽都敢說。你先退下吧。”
侍女應了一聲,退出了房間。
輕鴻將這形製再簡潔不過的禮盒上上下下地看過一遍,也沒有發現什麽更多的線索。隻是如今的達官貴人皆愛華麗奢靡,而世家公子更甚,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這麽沒有情調。
這樣想著,輕鴻隨手便將木盒的蓋子打開。
她愣住了。
那是一本沾血的書冊,血跡很新,紙張上還散發著淡淡的鐵鏽氣味。
這究竟是哪一個紈絝惡意的玩笑,還是……另有圖謀?
輕鴻竭力忍住了將它丟出去的衝動,手在書冊的封麵上頓了許久,終於微微顫抖著將它翻開。
她立刻便認出了這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果然是……顏宣?他……
輕鴻有幾分悲哀而蕭索地閉上了眼,心中忽而便說不出半句話。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最後一出戲嗎?
那麽到底又是誰看透了他們二人的聯係,又不辭辛苦地將這冊戲本送來?
戲本的扉頁雖然洇透了血跡,但上麵力透紙背的熟悉字跡依然是清晰可辨。
《玉山頹》。
屋外似乎有新來的女孩子們正懵懂地學著勾欄裏當紅的戲目,仔細聽來,卻正是《落梅風》的最後一折:
“動新愁,雲別岫,溯江水殘月隨流。畫船載將人去也,人間事何惹得淹留……”
——落梅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