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落梅風第五折下
風茗向著前麵擠了擠,盡力地提高了自己有幾分沙啞的聲音:“孟少卿,青苔,轉輪把手上的青苔。”
孟琅書有些驚訝地循聲看了過來,愣了片刻,方才鄭重地點了點頭。他轉身對一旁的主簿吩咐了幾句,那名主簿立時便應了下來,舉步走出了倉庫。
人群便自然地讓開了道路,看著那名主簿走到枯井邊,蹲下身仔細地查看了一番,而後趨步回到了倉庫之中,低聲地說了些什麽。
風茗仍是忍著微微的眩暈感,頗為緊張地翹首看向倉庫中的情況。
孟琅書思索良久,忽而開口道:“李生,你……”
李生一驚,也不待他說完,便苦著臉道:“大人啊,學生真的不是凶手!”
孟琅書有些不合時宜地被他這番宛如驚弓之鳥的反應逗得一笑:“……本官沒說你是凶手,別這樣亂喊亂叫的。讀書人的風度啊,都被你丟水裏了嗎?”
四周看熱鬧的客人們有一些不由得笑了出聲。
“是……是。”李生唯唯諾諾地應下。
孟琅書問道:“之前蘇寺丞詢問你時,你曾說過倉庫的門是從裏麵鎖上的?”
“呃……”李生回想了一下蘇敬則那時仿佛看透了他所有心思的笑容,心裏冷了冷,“是這樣的。”
“本官當時和許多人一樣,習慣性地便覺得凶手是在你昏迷之時,用了什麽方法離開了密室。”孟琅書點了點頭,而後環視著在場之人,道,“但若是這個猜測從一開始就錯了呢?也許凶手根本就沒有立刻離開倉庫呢?”
風茗鬆了一口氣,暗地裏會心地笑了笑,心說孟琅書倒是將這案情說得簡單易懂,連一旁看熱鬧的客人們也被引得有興致地小聲討論起來,頗有幾分說書人的風範。
“這……這怎麽可能?”李生很是驚訝,“學生在倉庫裏醒過來的時候,也並沒有看到人啊?何況這倉庫裏……哪有什麽藏人的地方?”
孟琅書神秘一笑:“誰說沒有?他那時候可就在你的眼皮下呢。”
李生似乎在回想著當時的場景,臉色不由得白了白:“……大人可別說笑了,您該不會想說,他就在灰布下吧?”
“準確地說,是凶手偽裝成了祁臻的屍體。”孟琅書指了指那片灰布,笑了笑,“給屍體蓋上這樣一大片灰布,最簡單的目的當然是為了遮掩什麽。凶手所要遮掩的,其實就是他自己。”
李生的臉上露出了後怕的神色。
“別忘了,你那時是靠那把玉骨折扇才認出了祁臻的,至於真正拿著折扇的是誰,便隻有揭開灰布才能知道。”孟琅書說到此處頓了頓,又道,“我想凶手也篤定了,你在極度的恐懼之下,絕不會想要看一看屍體的模樣。加之你先前見到祁臻來到後院,又在這裏看到了扇子,便想當然地認為這就是祁臻的屍體了。”
李生囁嚅:“確實如此……”
“可以佐證的還有發現屍體的店小二的話,他那時看見的是握著扇子的手和一角袖口,而你那時卻並未提及屍體的衣物。”
門外的看客之中不知是誰高聲問道:“也就是說,凶手拿了祁少府的扇子躲在了灰布之下,扮作了屍體。可……真正的屍體呢?”
“讓我猜一猜另外的理由是……”玉衡一麵飲盡了茶盞中的茶水,一麵微微眯起眼,笑道,“果然是成人之美麽?”
“孟少卿在廷尉寺也待了數年,上次懷秀園一案過後,上峰就有了升遷的意思。”蘇敬則抬手為她續上了茶水,從容笑道,“祁少府畢竟是個正四品卿,這案子也算是大案,何必拂了上峰的意?”
玉衡輕輕地笑了一聲:“孟少卿長於人事而短於斷案,你不怕出什麽問題?也對,風茗在那兒也是一樣,這個小姑娘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蘇敬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瞥見台上的戲已近尾聲,說道:“走吧,這戲也快落幕了。”
玉衡出言調侃道:“我原以為你會旁觀到最後呢。”
“我擔心的是,他們即便確認了凶手,也可能找不出物證。”蘇敬則起身,蹙眉道,“其實我也無法確定,這件物證是否還存在。”
“那不如便賭一把,找到物證再回去,如何?”玉衡會意,以手支頤仰起頭看向他,笑問。
“是,但也並非完全如此。”蘇敬則似是已有定奪,笑道,“無論能否找到物證,能讓他認罪的致命弱點,我已能確定。”
“我想真正的祁臻屍體……”孟琅書說著抬起頭指了指那扇狹小的天窗,“那時大約就吊在這裏吧。”
“什麽?”看客們紛紛驚歎。
孟琅書微微仰首看著那天窗,不緊不慢道:“尋常成年男子無法通過天窗,但屍體卻可以懸停在窗口代替原本天窗擋板的作用,由店小二的口供看來,屍體被發現之前無人察覺天窗的一場,你那時自然更注意不到什麽。”
“可即便是將屍體吊起來,凶手也還是得牽著繩子爬上屋頂來固定吧?”有思維敏捷一些的看客立即質疑起來。
也虧了孟琅書此刻竟還有這等閑心,繼續解釋著:“凶手自然不是簡單地將長繩固定在枯井的橫杆上,而是繞過橫杆後固定在轉輪上,這樣一來轉動轉輪把手,便能輕鬆地將手腳綁縛在長繩另一端的屍體像打水一樣升到天窗口。”
李生細細想來隻覺得恐怖不已,那晚他的眼前是殺人凶手,而頭頂便是血淋淋的屍體:“可……凶手這樣大費周章,到底目的是什麽呢?”
孟琅書輕嗤一聲:“當然是嫁禍於你了。”
李生打了個冷顫,不再多言。
如此一來,凶手的作案手法便明確了。
他一早便摸清楚了近日一來祁臻的動向,多半也知道了李生有意在此處守株待兔。
因此在案發當晚,凶手提前在廢棄倉庫布置好現場,而後以某種理由將祁臻約至後院倉庫外,意欲攀附祁臻的李生自然不會放過機會,也隨之而來。
他先繞道將毫無防備的李生打暈,而後在倉庫中亂刀殺害祁臻,又將李生也拖入倉庫中。為保證李生能留下痕跡,多半會把他的一條腿放在血跡之中。
而在這之前,凶手也許早早便因為想把案發地做成密室,而發現了天窗口無法通人,隻是李生的存在給了他新的靈感,也讓他下定了動手的決心。
凶手取下屍體隨身帶著的泥金玉骨折扇,而後利用枯井的轉輪將祁臻的屍體懸停在天窗口,栓上倉庫門,自己則蒙上灰布躺倒在血泊之中,隻露出一隻握著折扇的手。
李生醒轉後,看到凶手所做的‘偽裝’,加之先前確實看見祁臻來到後院,意識混亂之中便誤以為這是祁臻的屍體,慌亂之中逃出倉庫,因而也留下了種種痕跡。
而在確認李生離開之後,凶手才起身放下祁臻的屍體,將折扇放到屍體的手邊,而後從被李生打開的倉庫門堂而皇之地離開了案發倉庫,並收起了枯井上的長繩。
李生忍不住發問:“但這樣說來,如果第二天早晨並沒有人在那時來到後院,又怎麽能確定我的嫌疑呢?”
風茗猛然間回憶起了那日早晨幾乎要被她忘卻的孩童嬉鬧聲。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凶手的身份,便很明確了。
“這個問題,我想當時的你我,都完全沒有注意到。”清秀卻蒼白的少女撥開前方幾人的遮擋,走到了門外。
孟琅書向她點了點頭,示意風茗繼續說下去。
“我記得那時你找的借口是,後院的這一處角落素來僻靜,所以你是來此處看書。”風茗略作思索,道,“但非常巧合的是,就在昨天早晨,牆外卻有了孩童的嬉鬧之聲,而在你落荒離開之後,這嬉鬧之聲也漸行漸遠——簡直便如特意在揭穿你的謊言,不是嗎?”
李生一驚,轉而看向了一旁的顏宣。
風茗頓了頓,轉而看向顏宣,又道:“還有,我記得店小二曾經提過當初是你來為破損的天窗臨時補上的擋板,想必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已經發現這個看似可以通人的天窗實則卻能卡住成年男子的身形吧?”
如此一來,他豈非是蓄謀已久?
顏宣苦笑一聲:“這位姑娘是認為,我是凶手?但……理由是什麽呢?私學裏的孩子難免有看不住的玩鬧之時,我很抱歉他們擾了客店的清淨,但這似乎並不足以證明什麽。更何況,我有什麽一定要殺死他的理由呢?”
風茗蹙眉不語,不知是因為不適還是思路陷入困頓。
孟琅書亦是不答,反問道:“你那莫須有的惡名便是由他散播所得,又怎麽可能全然心無怨懟呢?”
顏宣神色不變,轉而向著孟琅書一揖,說道:“大人明察,即便學生心存怨懟,祁臻的死也對洗刷惡名於事無補,學生又何必冒這樣的險?”
風茗依然不做言語,她對顏宣的了解實在並不比在場的任何人要多,麵對這一番質問自然也做不出任何有力的回答。而在這一番接連的勞神之中,她隻覺得腦中抽搐般的疼痛感更加重了一些。
“證據自然是有的。”
在這短暫僵持的間隙之中,立時便有一個從容帶笑的聲音自人群之中響起。
顏宣的神色有一瞬間的緊張與不自然。
風茗隻覺得搖搖欲墜的身體忽而被人穩穩地扶住,她驚訝地抬眼看去,正見玉衡一麵扶住了她的肩,一麵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別想太多了,一會兒我扶你回房休息。”
風茗茫然地點了點頭,但仍是低聲說道:“凶手一定是他,隻是……”
“好了好了,他的證據和動機都已經找到了。”玉衡撇了撇嘴角,低笑,“真不知道你在勉強什麽。”
另一邊,蘇敬則不緊不慢地走入倉庫之中,向顏宣投去的目光雖是溫和淡淡,卻在開口的一瞬間隱含著某種尖銳的利芒:“顏公子想要的是物證?很巧,廷尉寺也已經找到了。”
這樣的目光在與顏宣對視的瞬間深深地紮進了他的眼中,刺得他瞳孔微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