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落梅風第五折上
勾欄之中掛著的彩燈紅豔而綺麗,於人潮湧動之中搖曳著迷離的光影,照見樓中紙醉金迷的華麗陳設,亦為每一位來客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淡金。
玉衡倚靠著二樓的闌幹,手中百無聊賴地繞著一匹織金紅綃,看似遊離不定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戲台半分。
台上正唱著那一出《落梅風》,小生扮相的輕鴻甫一登台,便引得一幹客人高聲叫好,更有些許狂熱的戲迷高高揚手向著台上拋出各式的玉帛錦緞。
仿佛是被這氣氛感染了一般,玉衡亦是玩鬧似的笑了起來,手中略微著力將那匹紅綃一揮而出。薄如蟬翼的紅綃借著這股力道飄搖而下,金線在彩燈的映照之下隱隱泛光,很快便湮沒在了台邊紛落的錦繡之中。
“久等。”
玉衡聞聲回過頭來看著向剛剛來到此處的蘇敬則,唇角的笑意尚未消退,眸中倒映著綺麗的燈光:“來得真巧,戲剛剛開演。”
“剛剛開演?”蘇敬則言語之間頗有深意,“看玉衡姑娘的模樣,倒像是對這出戲了如指掌了。”
“說笑了。”玉衡再次瞥了一眼戲台,而後便轉身在桌邊坐下,“不知蘇公子是喜歡什麽樣的酒?”
“何必如此麻煩?我看桌上的這一壺茶便足夠。”蘇敬則便也在她的對麵坐下。
玉衡聞言便笑道:“那是雲霧茶,勾欄裏的一絕,蘇公子眼光不錯。”
蘇敬則神色自若:“玉衡姑娘似乎對這裏很是熟稔。”
“京中事宜本也就沒有太多會交由廉貞使管轄,我自然也就是個……”玉衡說著牽了牽嘴角,似是在自嘲,“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了。”
“洛都之中可不會有敢於如此……放浪形骸的世家小姐。”蘇敬則微微笑著,不以為然,“是‘他’希望看到這麽個無功無過的廉貞使吧?”
“但蘇公子似乎不當是個無功無過的人。”玉衡並未正麵回答他的反問,而是不動聲色地轉開了話題,似乎也不願再做什麽無意義的試探,“那麽不知祁少府的案子,進展如何了?”
蘇敬則淡淡一笑:“顏宣看起來並沒有足夠的動機,不過若是另一種猜測也不錯的話,那就不一樣了。”
“那麽昨晚事發的時候,他又在何處?”
“據他所說自然是在私學裏早早歇下了,不過很顯然,私學裏的孩子即便為他作證,也並不算十分可信。”
“這樣……”玉衡應了一聲,陷入沉思。
“另外,我也問過了徐氏的侍女,她提及昨晚徐氏在祁臻離開後也曾離開過客房,並未讓她隨行。”
玉衡斜睨了一眼戲台的方向:“那……輕鴻呢?”
“她自然不會有可疑的行跡,廷尉寺的目的無非是向她問些徐氏的事情。”蘇敬則說到此處笑了笑,“不知玉衡姑娘有何見解?”
玉衡沉思片刻,答道:“這樣一來,案子也不過這三個有嫌疑的人。也許我們該從凶手離開倉庫的方法入手,比如——三個人中,誰能夠從那個狹小的天窗離開呢?”
蘇敬則取過茶壺徑自斟了一杯:“的確是個不錯的想法,風城的那位小姐也是這樣對孟少卿提議的。”
“她倒是熱心,自己的病可都還沒好。若不是孟少卿向來也不拘小節,換做陸寺卿那樣的行事風格,她怕是也會碰不少灰。”玉衡微微挑眉,似是有些惋惜,“被她搶了先說出這個方法,還真是讓我有些遺憾。”
“哦……孟少卿向來比較憐香惜玉——玉衡姑娘下次也試試?”蘇敬則說這句話時隻作是一副無辜的神情。
玉衡的笑容僵了一下:“算了,畢竟那是廷尉寺的公事,繡衣使的規矩可不比枕山樓那樣寬鬆。”
蘇敬則若無其事道:“算一算時間,這時候他們也該整理好了各處的口供,很快就會將那三位有嫌疑的人聚集到案發現場,開始這個測試了。”
“這多少也算是此案的關鍵,蘇公子不打算回去看看?”玉衡聞言,說道,“還是說……這是在借著不必主管此案來忙裏偷閑了?”
“理由很多,比如……我猜這個測試,並不會有任何結果。”
“為何?”
“因為所有人的思路,從一開始就錯了。”
客店之中的情形也確實如蘇敬則所言,廷尉寺一行人來到了案發的倉庫,不多時,三名嫌疑人也被領到了此處。
風茗站在倉庫外好奇圍觀的數人之中,輕輕踮起腳借著衙役們點上的通明燈火,有幾分緊張地看著倉庫內幾人的一舉一動。
自己的推測,究竟對不對呢?
那一邊孟琅書將推測大致地對三人說了一遍,末了指了指自天窗上垂下的長繩,又道:“所以能夠完成這件事情的,想必就是此案的凶手了。”
這條繩子一段係在枯井上被除去了青苔的橫杆中央,繞上倉庫房頂之後,經由天窗垂入倉庫內,這樣看來確實也足夠讓凶手出入案發倉庫。
而倉庫的房頂之上又密密地爬著藤蔓,加之那時正值夜晚,自然也就讓人很難察覺這根麻繩的存在。
李生好奇之下抬手輕輕拽了拽垂下的麻繩,發現它確實頗為牢固。
徐氏首先露出了為難的神情:“這……妾身在勾欄時連武戲也不曾演過,如何能順著這麽細的一根繩子爬出天窗呢?”
孟琅書見徐氏確實身形纖弱,很難有爬出天窗的體力,但出於辦案的嚴謹,還是說道:“盡力一試便好。”
徐氏攀著繩子艱難地向上爬了幾步,便已是一副大汗淋漓的精疲力竭模樣,不像是刻意為之。孟琅書不願旁生枝節,道:“夫人不必勉強了,請下來吧。我想這種方法對你而言確實太過勉強。”
徐氏顫顫巍巍地從長繩上下來之後,第二個嚐試者是顏宣。
他倒是不多推辭什麽,隻是聽從指令攀住細繩費力地向上爬去,風茗站在門外,微微仰首看著他一點點地接近了天窗口。
不料顏宣就在天窗之外停了下來,語氣似乎頗為無奈:“大人,這天窗……我出不去。”
出不去……怎麽可能?
那邊顏宣繼續說道:“這扇天窗太窄了,據學生看來,大約正常的成年男子都是無法通過的。”
孟琅書聞聲抬起頭看去,見顏宣的肩膀恰恰地以斜對角卡在了天窗口,如此一來,即便任他如何努力,也完全爬不出這扇天窗。
這樣一來,身形比之顏宣要更為壯碩一些的李生便也一樣不可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倉庫內,李生見此情形,趕忙也道:“大人您看,這天窗成年男子多半是爬不出去的,何況……何況學生要是爬得出去,也不會強行破開大門,留下手印和腳印了。”
盡管李生這副唯恐沾上任何麻煩的模樣很令人發笑,但說的話卻也是在理。孟琅書點了點頭示意他不必再試,似乎便陷入了沉思。
圍觀著的客人們見此情形也是議論紛紛,風茗按了按微微發痛的額頭,陷入了思索。
她本以為解開了這個殺局,卻不料這其中還有如此變數。而即便她不曾患病先行試過了這個方法,也無法發覺這個問題。
如今看來,這扇天窗隻有成年女子的體型才能恰恰通過,而三人之中的徐氏卻顯然並非是一個體力豐沛的人。
正在思緒蕪雜之間,忽而聽得李生高聲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是顏宣!”
顏宣有幾分莫名地看向了他,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李生並不理會他,仍舊緊緊地盯著孟琅書。孟琅書本覺得是此人的無稽之談,但此刻被他盯得也頗為不自在,反是笑了一聲:“你說凶手是他,何以見得?”
“顏宣可以事先在殺害祁臻後離開倉庫,然後讓他的學生在裏麵鎖上門,最後從天窗離開!一定是這樣!以孩子的身形,總能爬出去的吧?”
孟琅書尚未答話,顏宣便被他的這一番話弄得有幾分惱火:“你瘋了?我怎麽會讓我的學生來做這種事?”
“行了,你的想法根本不成立。”孟琅書似乎被他這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弄得忍俊不禁,“我想你是沒注意吧,這繩子,徐氏作為一個成年女子根本爬不上去,即便顏宣也費了相當一番氣力,更不要說私學裏那些瘦弱的孩子了。”
顏宣頗為感激地看了孟琅書一眼,而李生則是泄了氣般地陷入了沉默。
風茗並未關注這一個小插曲,隻覺得頭痛得更厲害了些。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呢?
如果凶手不曾通過這種方法出入倉庫,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地擦去枯井橫杆上的青苔?這簡直就如那片灰布一樣令人匪夷所思。
等等……青苔?灰布?
風茗的腦海之中忽而閃過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如果是自己的思路一開始就走入了一個歧途呢?
“你是說……凶手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立刻離開倉庫?”
蘇敬則微微頷首:“確有此意。”
玉衡細細思索了一番,仍舊覺得有幾分難以置信:“但你的證據是什麽呢?”
“先前我隨你爬上客店的牆頭之時,曾見那倉庫屋頂之上的藤蔓長得蓬鬆茂盛,倘若有人自天窗離開,難免會留下血跡和壓痕。”
“你的理由恐怕不止於此。”
“當然,還有……青苔。”
“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