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落梅風第四折下
夏日裏若是患上了風熱之症,便是格外地不適,風茗又懨懨地歇了半日,直到晌午過後方才起身。
她早在剛從案發之處回來時,便立即動手將祁夫人的委托調查得清清楚楚並傳信交給了枕山樓,也因此將原本便未大好的病症加重了幾分,不得不再休息一番。
那名外室徐氏本是西市勾欄裏的頭牌伶人,花名叫做展秋,約摸一年前不知為何被祁少府相中做了外室。西市勾欄也因此沉寂了好一段時間,才捧出了如今的輕鴻。
一年前……又是一年前麽?
風茗思前想後,終究難以放下這個處處透著詭異的案子不管。她指尖蘸上清水揉了揉額角,待神思清明起來,便起身離開了客房。
客店之中的廷尉寺衙役皆是行色匆匆,除卻守住客店的大門和幾處偏門之外,倒也不太約束客人們的行蹤,想來是因為案發現場的取證已經結束。
也正因此,風茗便得以較為順利地來到了此時並無一人的案發現場之外。
倉庫的大門敞開著,裏麵的屍體早已被運走,風茗凝視著那處幹透了的血跡。她思索著初次見到屍體時的情形,這才想起了一個一直被她所忽略的細節——按照店小二的說法,他根據屍體手上的那把玉骨折扇便立即認出了祁臻的身份,那麽有沒有可能,這就是凶手所希望的呢?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既然凶手希望發現之人第一時間認出屍體的身份,又何必多此一舉地蒙上一塊灰布呢?
她搖了搖頭,這也或許與凶手的目的無關,而是他的作案手法之中,灰布有著什麽必不可少的用途。但既然說到了手法,屍體沒有拖動的痕跡,凶手是如何離開倉庫的呢?秘密……在灰布之上麽?
風茗轉而看向倉庫的屋頂,從這裏剛好可看見天窗的一線,那也是在倉庫大門上鎖的情況下唯一的出口。
在沒有任何墊腳物的情況下通過天窗離開倉庫,可能嗎?
風茗的目光落在了院角的枯井之上。
枯井上的橫杆中央有一片青苔被清理得很幹淨,隻需要稍稍細看一番,便能察覺出這處異常。
“原來如此麽……”風茗走近幾步細細端詳一番,低聲喃喃了半句,心中已然有了一個或許能辨認出凶手的方法。
那麽廷尉寺的人,有沒有發現這一點呢?
思慮既定,風茗便立即轉身打算離開此等是非之地,再尋個機會探聽探聽廷尉寺的調查進度。
然而在她剛剛走到回廊之上時,便聽得前方的拐角外傳來了一陣爭鬧聲。風茗猶豫了片刻,還是駐了足,在拐角處靜靜地聽著。
“我可真是奇怪了,怎麽現在寫這種話本的人也講究起了什麽清高風骨?”陰陽怪氣的男聲嗓音粗礪,聽來便令人尤為嫌惡,“寫的東西遮遮掩掩的,放出去誰愛買?說什麽‘暖玉燈邊擁’……寫得這麽隱晦,存心不想攬這活兒是嗎?”
“……”另一人似乎沉默著,並不答話。
饒是如此,風茗還是聽出來這分明是句豔詩,此人多半隻是個低價收購這類豔情話本轉手去坊間販賣的書商。正尷尬之時,又聽得那男人繼續怒道:“我給錢可不是來給自己做賠本買賣添堵的!我讓你寫什麽畫什麽,你就得照做,懂嗎?”
另一人依然不做任何爭辯。
風茗實在對此人的汙言穢語有些難以忍受,然而謹慎起見,便僅僅是暗中探頭循聲看向了那兩人。隻見那儀態舉止頗顯猥瑣的男子正隨手地將一貫錢灑了出去,錢幣四散滾落,不少便滾入了滿是泥淖的排水溝中。
他對麵的青年淡漠地道了一聲“多謝”,便不再看他,平靜地彎下身子,一枚一枚地撿起了那些散落的錢幣。
風茗雖看不清年輕人的麵容,卻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這不正是此前裴珩一案中,被她隨手攔下詢問狀況的學生麽?
“裝什麽正人君子,還不就是要錢?”
“閣下說得也不算是錯,多謝了。”
不料對方當真應下了自己的話,那男子先是啞然,而後啐了一口又譏誚著諷刺了幾句,然而顏宣也仍是無動於衷。這一下反倒是男子尷尬了起來,他雖是舍不得用這價格買下此等索然無味的話本,但終不可將那撒出去的銅錢收回,便也就憤憤地拿著那一遝尚未裝訂的紙張,自討沒趣地走開了。
風茗見此,覺得那人實在欺人太甚,偏偏他又不算是理虧,也隻能暗中白了他一眼,幫顏宣拾起了幾枚滾落得較遠的錢幣,而後走上前去交給了他:“給,落得有些遠了,可別漏掉。”
顏宣似乎有幾分驚訝,但依然溫和地對風茗笑了笑:“……麻煩姑娘了,多謝。”
他的手上沾了些淤泥,隱隱地有些腥臭的氣味,風茗倒也不甚介意,大大方方地將錢幣放到了他的手中。
“剩下的……太髒了些,我自己來吧。”顏宣急促地低聲說了一句,便轉身蹲下,繼續去撿排水溝裏的錢幣。
風茗心緒頗為複雜地看著他,以致於並未察覺到有人接近。
“想不到客店裏還是有這些滋事之人。”一隻手驀地將數枚粗略抹去了表麵汙泥的錢幣放到了顏宣手中,盡管沾了不少淤泥,但仍隱約可見白淨修長的手指。
顏宣聞聲抬起頭來,這一次卻露出了幾分倉皇與無措:“是……你?”
風茗也是很有些驚訝:“蘇寺丞?你怎麽……”
“方才問完後總有些不放心,便過來看看。”蘇敬則此刻衣角也沾了些泥水,狀況並不比顏宣好多少,卻猶是一副從容謙和的模樣,沒有一絲破綻,“左右案子的事也是孟少卿在主持,而我需要問詢的下一位證人一時半會兒也無法請到。”
客店之外的證人?風茗在心中暗暗生疑。
顏宣勉強地笑了笑:“也不算什麽大事,無非是交上去的稿子不太合主顧的心意罷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稍等。”蘇敬則翻過手看了看沾染的淤泥,語氣中是半開玩笑的意蘊,“瞧我現在這副模樣,也不太好直接回去繼續調查,不知可否去你的私學之中借光清理一番?”
“自然可以。”
風茗心知這多半隻是個借口,他二人想必是有些不宜宣之於眾的話要談,便也就順勢道:“兩位慢聊,客店之中的房客不好隨意出入,我便先告辭了。”
辭別了這兩人後,風茗一麵思考著如何能探知廷尉寺的調查進度並說明自己的看法,一麵向著客店的客房所在走去。雖說孟琅書與蘇敬則皆非不通情達理之人,但若是以局外之人的的身份,想要讓自己的看法取信於人也並不算簡單之事。
“輕鴻姑娘,蘇寺丞還需要一些時間方可返回,若是不介意,可以到屋內暫且休息一番。”
“既是官家的事情,哪有什麽介不介意的說法?我去屋裏等著便是。”
不經意間飄入耳中的一段對話讓風茗精神一振:蘇敬則方才不是還說下一位證人一時也到不了麽?更何況輕鴻每晚遠在西市勾欄登台演出,能為這裏的什麽事情作證?
“乖,帶著他們去院子裏讀今日教的幾篇詩文,一會兒我可要來考的。”顏宣此刻已將衣上的汙泥清理幹淨,他微微彎下腰揉了揉小少年的頭發。
那少年順從地應了一聲,又疑惑地看了一眼蘇敬則,這才轉身去招呼私學裏的其他孩子。
目送著少年將孩童們盡數領到院中後,顏宣這才將房門關好,走上前坐到了蘇敬則的對麵:“久等了,不知……蘇寺丞想問些什麽?”
他似乎不太習慣這個稱呼,頓了片刻才有些生硬地說出口。
蘇敬則觀察著他略顯局促的麵色,微笑道:“你也別這樣,我不過隨意問問,借機從這繁重的調查裏緩一口氣罷了。”
“是麽?”顏宣便也回以微笑,幾不可察地微微送了一口氣。
“方才那個孩子,也是你收養的?”蘇敬則似是無意地瞥了一眼窗外,頗為隨意地問了一句。
顏宣倒不料他會問這樣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愣了愣,便也不多想什麽,答道:“不,算是我的一個堂弟吧,算一算今年也該十五了。”
“哦?這倒是不曾聽聞。”
“我原本也並非洛都之人,同窗們不知,倒也尋常。”
“依你如今這番處境……沒想過回去麽?”
顏宣苦笑一聲:“若還有這樣的退路,該有多好。”
“抱歉。”蘇敬則微微垂眸,看不清神色。
“無妨……”顏宣歎了一口氣,平靜道,“你可還記得前些日子石氏的案子?”
“此案也算是由我經手過。”蘇敬則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反問道,“為何突然問及此事?”
“顏氏家中的變故,也算與他當年做的事情有幾分聯係。”顏宣歎道,“不過也都是些舊事了。我知道你今日來此,是為了問什麽。”
蘇敬則一麵向他投來一個詢問的目光,一麵暗自思忖著他方才一帶而過的話語。
石斐所做過的,自然是勾結雪嶺向風城販賣醉生散,若說他這番生意會危及的,多半也是沿途的州縣。
而出了洛都所在的司州向北前往風城,必然經過的便是……
並州。
依顏宣所言,平康十八年的瘟疫,或許與石斐有幾分關係。隻是此人已然殞命,即便有線索也是業已難尋。
這是巧合嗎?
顏宣自然不會察覺到蘇敬則的這番思慮,隻是繼續說道:“當年並州戰後突發瘟疫民亂,洛都派了祁臻前去處理,但此後他被翻出當時中飽私囊而去職。”
“不錯。”
“我確實在其中做了證,實際上在他複職前的一段時間裏,當年的證人就多多少少地都遭到了暗害或是詆毀。”
蘇敬則原本隨意翻動著書冊的手頓了頓,沉聲問道:“看來他那時便知道了自己必然會被朝廷複用,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我想……是這樣。”顏宣似乎並未意識到這個細節背後的深意。
蘇敬則接過了他的話語:“所以你們想必是因此而結了仇怨。這之後關於你的那些……流言呢?”
“如你所想,他並非什麽寬容大度之人,且很容易地就查到了我的情況。”顏宣苦笑道,“至於散播流言……無非是辦幾場百家飯,給平民們一些好處,沒人會和錢財過不去。而後他又從中做了些梗,算是直接斷了我的很多路——目的想必是逼我離開洛都,然後途中雇人下殺手吧。”
那麽祁臻究竟做了什麽,使得上麵的人力保了他的複職,以至於造成了這之後的一係列事件呢?
蘇敬則沉默片刻,道:“想過應對之策嗎?”
“你想問有沒有起過殺心?”顏宣輕嗤一聲,微微仰首,“可是你看,即便如今他死了,謠言也依然甚囂塵上,對我……又有什麽好處?如你所見,如今我連維持生計的書畫也都快無人願意收購了,更不用說向錢莊借貸——實際上,早在選官之前,我就已經幾乎用完了所有積蓄。”
屋內的兩人一時皆是緘默,一片靜謐之中隻聽得院中的孩童們齊聲朗讀著詞句:
“憔悴欹翹委佩,恨玉奴銷瘦,飛趁輕鴻。試問知心,尊前誰最情濃。……”
蘇敬則於是輕聲笑道:“原來除卻風雅頌,你還會教這些。”
顏宣有幾分尷尬地輕咳一聲:“他又在亂教些什麽……失陪,我去看看。”
說罷顏宣便起身推門而出,留下蘇敬則一人獨坐在屋中。
他想起了方才那些孩童吟誦著的詞句,忽而一笑。
另一個人在這此中若即若離的存在,險些被他忽略了。
若真是如此,玉衡的邀約,倒也值得一赴。
輕鴻在客房之中坐了片刻,仍不見有人返回。她百無聊賴地環顧了一番房中簡潔的陳設,目光落在了案上擺放得略顯淩亂的卷宗。
她不由得向窗外瞥了一眼,門外守著的廷尉寺衙役似乎也並不關心她在客房之中的動向。
好奇之下,輕鴻躡手躡腳地翻動著那基本卷宗,大致地看過每一本的封麵標題。這些多半是些與祁臻和少府寺相關的案卷記錄,不少她也有所耳聞。
直到她翻到了最下麵,也是案發時間最為久遠的一本。
這一本卷宗的封麵上,用規整的正楷寫著案件的時間與名稱。
“平康十七年三月,寧州易氏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