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青山誤會
肯定是有苦衷的。
青年努力的給自己暗示。
隨後那人的話語便徹底的打碎了他唯一的期望。
“他要你跋山涉水,遠赴他鄉殺一個你全然不知半分底細,卻是隨時隨地都有無數暗衛奴仆環繞的人,又不分給你一字半人的囑咐與同伴相隨接應……”說著,何有不禁莞爾,看著他的一雙瀲灩水眸中暗湧流轉,眼底滿是冰涼的深水仿佛噴覆滅而來,眨眼間淹沒了他全身,他聽見那人輕輕涼涼的陰軟調子在耳邊一聲聲的回響。
“秋水啊,你的主子並不指望你能殺了我,或者說他不想殺我,他隻是借刀殺人,想你死罷了。”他說,“可惜你為他傾盡一切,生死不顧,得來的便是這般結果。”
他說;“你真是可憐。”
後來神思恍惚的秋水被侍衛拖下去關了起來,等待後麵何有的吩咐。
接過十一遞來的一杯滾著熱氣的茶水,何有低眼望著手裏的茶杯,指尖掐著白瓷杯蓋合了合卻沒有喝,嫋嫋白氣飄起,隱去了暖黃色燭光下陰柔寡淡的眉眼。
久久未聽見一絲響動,十一奇怪的瞟向自家主子,便見何有端著茶杯一動不動,向下微低了頭,半垂的眼眸深處潮水暗湧,看樣子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每次何有一想事情,就是這副樣子。
“主子?”
聽見一聲躊躇的輕喚,何有便極快的拉回了神,抬眼一瞥身側垂手肅立的十一,這才是收回眼捧起茶杯往嘴裏送了一口溫熱茶水,性甘味清,是他一向喜歡的清雅茶香。
“想問什麽就直說。”
“主子怎的會放過那刺客了?”
以前來的刺客們若是剛好撞上了何有在的時候,那是廢話不多說一句,像割韭菜似得一茬一茬的當場弄死便丟去了亂葬崗,半點不關心這是誰派來的,來的企圖是什麽!
就像他之前說的,天底下想殺他的人那麽多,可理由無非就是那麽幾個,來來去去問的多了也就倦了,倒不如幹脆殺了了事。反正這一茬殺了下一波又會來,而他隻需多增加些防衛少讓煩人的蒼蠅蚊子跑到了自己眼皮子下礙眼就好。
所謂的人命其實在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上位者看來不值一提,某種意義上他們與殺人無數的何有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呢?
或許有點不同,何有殺人便是殺了,有時殺人還無需道理,全憑心情,他們卻是必須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順便把過錯全部推到了別人身上,以此維護自己的高尚品格。
十一最是不齒那種人,披著善人外表的偽善做事說話,當麵一套,背後插刀,遠比河堤深埋的淤泥更加汙濁不堪,令人作嘔。
若是以往在何府京都,一旦抓住了刺客是無需向主子通報一聲,他自行解決就是了,但念及這是來了涼州後的第一波襲擊,還是隻一個人的單槍匹馬,與之前的幾次暗襲攻擊都略是不同,他仔細想了一想後沒敢私自處理,便放著人等主子回來問一問。
若是主子見了說無用,那他立刻就送那小子歸西。
可主子不僅沒對那名刺客動刑,甚至是連句重話都沒有提及,簡簡單單的詢問了幾句後便命人拖下去了,怎不讓他驚訝?!
“我何時說過放過他了?”何有冷冷淡淡道,“我不是吩咐把他的手腳筋挑斷,把他丟在了房裏任他自生自滅,那與要他死有何不一樣。”
一生習武的武人若是手腳皆斷被丟在了一邊不管不問,身負傷口又不能自己治傷,那後果是想其可知的,死亡是早晚的問題。
直接殺了他,與放任他隨後的死亡,唯一的差異是中途會不會出了意外——何有突然命人給他救治,那便是撿回了一條命。
此時留了他一命尚在,便是說明後麵主子很可能會要救他,自家主子從不留無用的人活到明日晨光初升。
做了何有多年的心腹臂膀,要是連這點小心思都看不出來,那他真是白活了一遭!
於是十一立刻反駁他的這套假說辭;“不一樣,以前主子遇到刺客都是…….”
話未說完,何有頭都不抬的打斷他;“我做事,何嚐需要你來質疑我的決定了?”
十一一驚,慌忙跪下請罪,而何有不喊他起來,也沒斥責他,仍是端著茶杯有一口沒一口的啜著,但這樣不言不語的行為更讓十一心慌萬分,腦子裏努力想著討好何有的法子。
正當他急的冷汗直流的時候,頭頂傳來何有情緒如一的聲調;“十一,你是覺著這人來的蹊蹺才未是私下解決,既然查明了他沒有什麽威脅性,正好這會兒我的心情尚可,要放過一個小人物便不是很難的事情吧?”
最後的反問聽得十一一時不能反應,無意識的抬頭望向了何有,呆呆張開了嘴巴啊了一聲。
難得見聰慧機靈的十一會傻頭傻腦一回,何有笑了,難得有耐心的解釋道;“十一,我並不是這麽喜歡要人命的,他不是非死不可,那我留著他苟且殘活一段時間,又有什麽不行呢?”
“可他要殺主子你了!”十一不服氣的梗直了脖子,無論何種緣由何事,敢對主子動手的這種膽大包天的下賤貨色都該死一萬次了!
“他根本殺不了我。”何有握住杯子放在了腿上,騰出隻手向跪著的十一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他主子不想殺我,隻想借了我的手光明正大的殺他罷了……我自己的確是殺業深重,手上多一條少一條人命也確實是無足輕重,但我不喜莫名其妙的做了別人手裏的刀。”
聲線愈發低沉冷冽,譏誚的冷意充斥其間。
“那人要他死,那我就要他活。”十一聽見自家主子冷冷的笑,“他活著,我就能揪出那人,我倒是要看看,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有哪個不怕死的敢把算盤打到了我的頭上!”
話音剛落,何有手裏的瓷杯哢擦一聲輕響,白玉瓷杯的正中央裂出了一條線,輕薄的瓷杯從中碎裂,茶水撒了何有一身。
見此,十一連忙拿自己的袖子給他擦拭,一麵伸手急速的把碎裂的杯子搶過來甩在了地上,唯恐他被碎片劃傷了手。
可惜已經晚了,何有握住杯子的手剛巧瞌在了碎縫上,便見鮮嫩如青蔥的指腹一絲短短的血線順著指骨滑下,鮮豔的紅色襯著白皙的皮膚尤為顯眼。
傷痕不大,何有未是覺得多少疼痛,反是十一大驚失色,好像他的手是被重重劃了一刀般血流不止,想都不想的湊頭把他冒血絲的指尖含入嘴裏止血!
何有愣了一愣,知道十一隻是急錯亂事之下單純的想為自己止血罷了,正要壓聲讓他鬆口退開,餘光中忽地瞟見門外一抹人影措措,待他看清後眼光重重一斂,立馬伸手一把把身前的十一往外麵推開!
十一被自家主子推得往地上滾了一圈,摔得頭重腳輕的爬起來,一抬頭正正對著門口的位置,看見正是半夜醒來找不到何有,便披衣出來尋人的應青山。
門邊的應青山單手攢住了門框,四指入木,碎痕延伸,她臉如冰霜,咬牙切齒瞪著十一的目光,恨不得是當場把他撕碎喂了狗,十一便知壞了,手忙腳亂的向她解釋;“不是,不是這樣的,夫人,你別誤會!主子手劃破了,屬下是為了給主子止血!”
“是啊,青山,十一一時情急才會……”何有站起離開椅凳向前走了兩步,跟著附和解釋,可應青山聽都懶得聽,徑直大步跨過來極為粗暴的把何有抱起就轉身往門外走!
大廳之中除了他們,還有三名待命的侍衛在,皆是看的目瞪口呆。
被當著幾名屬下的麵按進了應青山懷裏的何有大覺臉麵丟失,尤其是應青山比他矮了一個頭多,被攔腰抱起來後他半坐在應青山的手臂上,胸前正對著她的額頭,宛如大人抱著幼兒打算上街遊玩的姿勢!
可哪家被抱著的幼兒坐著會比大人還高了一半多?!
何有腳不沾地,雙手攀著她的肩錘了幾下,羞惱的紅了臉俯視瞪她,斥道;“你怎能如此放肆?快放我下來!”
應青山冷著臉不回答,放在了何有背後的手又把他往懷裏按了一按,在經過戰戰兢兢的十一身邊時腳步頓了一頓,冷氣搜搜的下了挑戰;“十一,早就聽聞你使得一手九轉回劍極佳,我一直很想向你討教一下,明日咱們好好的比一比啊!”
不是,我不過就含了一下主子的手,不至於就要把我的手剁下來賠罪吧?!十一大感絕望,忙要再為自己的手求情幾句,應青山已經馬不停蹄的抱著人快步回房了。
回到主房,隔著床鋪還有三米遠時,一路掙紮下地的何有就被不耐煩的應青山幹脆的甩手重重丟進了床被裏!
即便鹿茸織錦的床鋪柔軟如雲,這沒輕沒重的一下何有也被摔得頭昏眼暈,許久是兩眼發昏找不著北。
房裏隻點了一隻短短的燭火,視線昏暗模糊,眼中混沌一片的何有隻覺眼前一暗,有溫熱覆蓋下來,把他壓得動憚不得。
“看來是妾身今日不夠努力,竟讓千歲還有下床的精力去與別人說笑挑趣呢!”頭頂上方傳來應青山的咬牙怒笑,一字一字的像是從齒縫間逼出來。
每次應青山一自稱妾身,那便是說明她氣到了極致,何有心裏一抖,眯眼強自看向應青山,但屋中視線模糊,何有逆著光看不清她的麵色如何,隻能音樂瞧出應青山扭曲到猙獰的嘴角上挑,委實可怖!
深知這會兒要是再不好好勸導解釋一下,後麵的結果可想而知,何有都顧不及追究剛才應青山的逾越過處,額頭墜汗的急急解釋道;“青山你真的誤會了,那是十一給我……”
“我這會兒不想聽到別人的名字!”不想應青山直接惡聲惡氣的回頂了他一句,說著就要上手拉扯,“今晚上我要是再聽到別人的名字,千歲就別怪我真的不留情麵!”
念及之前沐浴時十一的一通埋怨,雖當時說是無謂,但短短一日接連被撕壞兩套衣裳卻難免有些難為情,何有慌忙伸手阻止她的暴力動作;“等等,別撕壞我新換的衣服……”
“哦,與十一在一起,千歲還新換了一套衣裳!?”應青山聽後卻是勃然大怒的冷諷,手下更是用力,隻聽哢擦一聲,兩件裏杉連著外袍硬生生的從中撕裂開!
玉帶流蘇,環佩玉飾咕嚕嚕的撒了床鋪一地,屋裏頓時叮當作響。
見應青山純粹不聽他的解釋,且盡是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何有簡直頭痛欲裂,正要再給她仔細解釋一番,可應青山有好耐心聽他解釋,徑直一送就堵住了他的嘴。
那之後的事情不予言說,因為應青山在床上大發了一通脾氣,為了哄她下手輕些,何有都不記得自己暈頭轉向中答應了她多少亂七八糟的事情,他隻記得自己意識殘留的最後一刻,他聽到應青山不爽的小聲咕嚕;“原來假扮生氣千歲會這麽容易服軟呀,早知道我應該還提點別的……”
看來應青山又忘了他的耳朵太好的事情,所以在達到目的後暗自得意了!
何有聽得氣結,意識清醒了兩分,強製自己虛軟的睜開眼睛狠狠瞪住她,嘴裏氣若遊絲的吐出話來;“應青山,你當真渾人一個……你會後悔這麽對我的…….”
話音剛落,何有萬分不甘的真正昏睡了過去。
即便何有的狠話聽起來虛弱的毫無威脅性,但那雙眼眸中滿滿的陰沉惱恨嚇得應青山抖了一抖,一時抱著昏過去的何有手腳無措。
後來理所當然的何有連著三日沒下得了床,三日便沒給應青山好臉色,而應青山也不在意,每每在何有那裏吃了癟後她轉身就去找十一打了一架。
事後自認理虧的十一不敢反抗,總是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回屋默默擦藥,然後叫了十二頂替他去服侍何有,自己則是盡力不出現在何有的麵前,以免又給自己招來瘟神禍事。
第三次被揍得臉腫的十一忍無可忍了,私下躲在了屋裏痛哭了幾次,他真的是冤枉啊!
彼時,在床上療養腰盤損傷的何有聽著不知發生一切的十二眼眶紅紅的回稟,終於是看不下去了,無奈的向門外徘徊數次的人招了招手,喚人進屋。
又是久等一日的應青山守得雲開見月明,當即喜開眼笑的進了門挨著何有床側親親熱熱的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就義不容辭的搶了十二喂藥的權利,舀起一勺自己吹涼後再小心的喂給何有,就像最開始時何有照顧她時的溫柔耐心。
瞅了一眼嘴邊停住不動的玉勺,又看了看一臉卑微討好的應青山,何有默了半響終是大開尊口的吞下了,應青山高興壞了,便當做何有這是原諒自己了。
那麽那夜千歲所說的狠話該是作罷了吧?應青山暗暗慶幸。
何有看的分明應青山臉上洋洋笑意背後的意思,倒是什麽都沒說,隻是在漫不經心的吃著她一勺勺喂來的補藥時,同時腦中思襯最近該是去往東邊西域兩月有餘的死士回來的日子了。
自此,鳳苑又恢複了平淡吳波的日子,過了幾日後,席秦月巴巴的跑來登門拜訪,隨行的還有一個長衫綠袍青年,麵貌俊雅,禮態端莊自持,待人說話彬彬有禮,話不過多點到即止,是典型的君子如玉,綠竹猗猗。
是比席秦月小了兩年的弟弟,何有明麵上的侄子——席輕塵。
席家的兩兄弟很有特色,同是滿腹才識的讀書子弟,長相容貌也有七分相似,但哥哥一張口就是小生晚輩,滿口仁義德品,迂腐呆板的叫人不耐,膽子又小的可憐,逢人說話都不敢正視對方,腦袋恨不得垂到塵土裏。
弟弟席輕塵卻溫潤平和,談吐大方,說話做事永遠留有三分餘地,見麵便是七分笑意,三分寬容,與人說話令人如沐春風,舒適寬心,巴不得與他徹夜握手相談,笑盡天明。
同一家人,住同一屋簷下,吃穿用度皆是一模一樣,為什麽養出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品行?望著下方一前一後坐著的兩兄弟,何有手指一下一下點著下顎疑惑的心想。
“顧叔叔,看你麵色愁容,可是有煩心事?”
一聲溫和的詢問拽回了出神的何有,他抬眼看去,坐在了前麵的席輕塵臉帶笑意,目露關切的望著他,一雙溫潤剔透如琉璃水晶的眼眸清澈無雙,定定看著你的時候一派情真意切,任誰看了都覺得他是真心的關護著你,
長了這麽一雙眼睛的人,再加上得天獨厚的好姿容,真是騙人使壞的絕佳品相。
心念至此,何有笑了笑,沒有否認;“是有件鬧心事,與我同來的有我妹婿的侄子慕有,她心性愛鬧頑劣,我年紀大了又困不住她,手下的奴才們又不敢管,著實讓我操碎了心呢。”
那廂,今日下午莫名其妙的被何有嚴令關在了房間裏不準出門的應青山無所事事,正閑的與青桃給何有繡荷包,繡到一半突然福至心靈,霎時打了大大的噴嚏,手沒捏得住細針,一下戳進了嫩肉裏疼的嗷嗷亂叫,嚇得青桃趕緊翻箱倒櫃的給自家小姐找金瘡藥!
“哦,顧叔叔的侄子也來了?”席輕塵抿唇微笑,溫文爾雅的麵龐上極盡真誠的讚歎道,“顧叔叔是大戶人家的當家之主,龍姿鳳章的人物,而今正值龍虎年歲,哪裏就是老了?若是顧叔叔這般都算老,這天下不知多少人都是垂垂老矣的糟老頭子了呢!”
好話有幾人不喜歡聽,果然何有一聽笑眯了眼;“輕塵賢侄說話十分中聽,是長了一張巧嘴呀。論起這說話待人之事,秦月比起你來就遜色許多,反倒是你更像是個當家作主的哥哥呢。”
這話一出,坐在了後麵始終沒說幾句話的席秦月紅紅火火的燒了臉,他還未說什麽,席輕塵倒是率先為自家兄長不讚同的辯解;“兄長隻是性子內斂了些而已,並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他頓了一下,又頗有些自豪的道,“兄長的學識文采皆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好手,養家賺錢一類亦是兄長一手擔待操持,輕塵自認樣樣比不上哥哥一半的好,隻有這上不得台麵的三寸口舌勉強比兄長好些,倒是叫侄兒甚是懺愧呢!”
“輕塵,你別在叔叔麵前過分誇我,叫叔叔看了笑話!”席秦月的臉更紅了,微抬了頭羞怯的望向主座上半倚的何有,軟聲細氣道,“在晚輩看來,整個涼州城都是找不出幾個足以匹敵叔叔的人,你還在叔叔麵前把我捧得這麽高,讓我與叔叔如何下的了台麵?”
這兩兄弟各自百般推遲,言語謙卑又迂腐,何有聽得後槽牙都要發酸了,失笑的擺手;“得了得了,敢情說了半日又跑回了我這裏,你們這是打算就這麽互誇到天黑了麽?”他向旁邊侍立的十二揮了揮手,“響午快到了,讓下麵的人該是準備一下午食,今日多了貴客,讓他們多準備些。”說著,他停了一下沉思了片刻,又吩咐道,“也去把公子找回來,讓她回來見見同輩敘敘情誼,別一日日的在外亂跑遊玩,給我惹事。”
明知某人一早就被鎖在屋中不得出來的十二,聞言卻煞有其事的應下了,扭身命下人出門去‘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