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禍事
他不是機靈懂人的十一,看不出自家主子這會兒是在想什麽,隻瞧著這紛鬧混亂的場所,五色人雜,擔心會有不長眼的醃臢破才衝撞了他,於是低聲建議道;“主子,你的腳傷沒好,這裏又很亂,不如咱們去後院吧。我剛才聽小二說後院人少,清淨,主子散步去那裏最合適了。”
被十二一出聲打斷了思緒,何有回過了神搖頭;“不用,這裏就挺好。”說完他推開了十二的扶持,自己慢慢挪步到了最近的空桌子,他的腳已是好了很多,除了下座借力一類的動作不好行動外,走走路沒有多大問題。
見主子打定主意要坐在這魚目混珠的大廳裏,十二無法,隻好先行拿袖子擦了擦原本就幹淨的凳子,這才反過來扶著何有落座,自己就站在了旁邊給他倒茶遞水。
“主子,你既然要在這裏久坐,幹坐著很無趣,不如十二去給你叫盤小菜點心來吃吃,打發打發時間啊。”
“也好,正好我有些餓了。”何有抬眼看他,見這向來是耿直蠢笨的十二在沒有十一的提點下竟然也會是主動揣摩,為他考慮的心思,頗覺難得,便滿意的點了頭,又提醒道,“別要油膩甜食一類的。”
十二得意的笑眯了眼;“十二又不是那個傻公子,曉得主子不喜甜食,自然隻點主子喜歡的吃食!主子隻管放心!”就是因為後麵那個小丫頭點的東西都是她們愛食的,他才會猜想主子不會這麽早回去吃那些甜的發膩的東西!
果不其然,這下看十一還敢不敢說他從未替主子著想過!
“公子才與我相處幾月,不知我喜歡什麽很正常。”何有主動替自家丫頭辯解,又道,“你後麵可不能拿此事去惹她傷心。”
“哼,十二可不這麽認為!”十二扁嘴,反駁道,“說時候不長,公子不了解主子的喜好很正常,那主子為什麽就這麽了解公子的喜好?這幾月來府裏的吃穿用度,一概全是改變往日的規矩,吃的用的全是挑著公子喜歡的來!也就公子傻的可怕,認為是主子與她喜好相差不多,自己過得那叫一個舒坦,卻不知主子是要花多少力氣才能重新去適應!”
盡管是責怪應青山的遲鈍無知,但話裏的心全是偏向與他,於是何有聽了便隻是一笑了之,淡淡道;“我還沒說什麽呢,你倒是替我全包著委屈了!男女情愛一事本就是講個你情我願,又談什麽委屈不委屈?再說了她待我也不差,你以後不許同她說這些惹她難過。”
“屬下可沒瞧出來公子哪裏待主子你不錯了…….明明每次不是向主子索要這索要那,就是耽誤主子辦事沉溺歡樂,讓主子受傷生氣…….”收到何有橫來威脅的一眼,十二心不甘情不願的哼唧兩聲,嘴裏嘟囔說記住了。
“她待我的好不過是你不知道罷了。”何有看他這幅為自己打抱不平的樣子不禁失笑,屈指敲了敲桌子,催促道,“記住了就快去,你主子我餓得是前胸貼後背了,你究竟管不管了?”
天大地大不如主子餓肚子最大,十二不敢再耽擱下去,左右看這裏四處安生,暗想不會出什麽岔子,於是丟下一句主子別亂跑,回身往後廚跑去。
現在沒別的奴才來使喚,他就必須親自要去看守夥夫們做的主子要吃的食物。
以前何有受到的各種毒物襲擊層出不窮,因此樣樣送到了他眼皮下的東西都要再三小心檢測,哪怕這是初到的涼州小鎮也是一樣。
十二一走,桌邊就剩了何有一人獨身坐著,由於他兩人下樓的動作低調安靜,坐的位置又是比較靠後偏僻的位置,一時也沒幾個人注意到多了他一個,隻是隔得近的兩三桌子人瞧見一位明顯是氣場不凡的貴家老爺在侍衛的攙扶下樓入座,五官俊美,氣場華貴,一看就與他們這些隻能坐在了大堂裏的普通百姓們不是一個等級的。
其間許多人是在江湖綠林中摸爬打滾多年,一雙眼睛練得火眼金睛,最是明白這種貴家老爺與他們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角色,是以即便有心想與之結交一下,也不想去拿好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因此看到那人身邊的侍衛走開了,他們也隻是多看了兩眼就不再去多關注一分。
人都是有自尊根骨的,誰也不想平白無故的貼上一張攀附富貴的裱紙,不如從始至終不要招惹最好。
沒有不長眼的人來搭訕說話,何有樂的清淨,他便靜靜的坐著,仔細地觀察著大堂中人們的神態來往,看他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大大方方的大笑大語,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是純粹的歡樂高興,和睦熱鬧。
多少年前他還是個年幼的小太監時,也是如同這般的聚眾同房的小太監們一同打鬧嬉戲,整晚整晚的喝酒聊天,到了第二日被管事的公公揮舞著木棍子從床上趕了下來去慌忙做事幹活,即便辛苦又卑微,但那時的歡樂是真的,來的純粹而簡單,甚至想著就這樣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也是不錯。
而多年後,當年同房做活的小太監們死的死,傷的傷,變得變,少數存活下來的幾個也是性情大變,今非昔比,再也找不到當初同甘共苦的舊情。
當年他作為一個後路最好的小太監被選入了司禮監做事,得以跟上了大太監顧一生的腿下過日子,亦是他人生的巨大轉折點,拜他為父,受他教導,聽他做事的為人禮法,靠此一步一步的走上了權高逼天的高堂廟宇。
你問這幸運嗎?
這無疑是幸運到了極致,不客否認他的運道一直好的可怕,先是得到了顧一生的賞識認子,悉心教導,後又進入王府,一心效勞王爺齊木生,受他信任,而今更是被他推心置腹,是獨一無二的心腹大臣,受他無條件的縱容信任,庇護恩待,舉國上下唯有他一人擁有堪比皇帝般的待遇權力。
能坐到當朝一人之下的九千歲位置,無人敢來質疑他的權威,所有人對他敬畏有加,哪怕心底明明是輕視至極他這個殘缺人,可隻能唯唯弱弱的對他俯首稱臣,不敢表態。
由此可見何有能把一個太監做到了這個地步,真正是千百年來難出一人了。
雖然不乏他加倍的努力與算計,但何有的運道簡直像是上天給的垂憐,不可否認的受到上蒼的偏心以待!
一個人要做到名聲響灌古今中外,除卻天生的天賦與本身的努力,必要的還有運氣成分,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隻是人一旦走到了高峰,那便是高處不勝寒,更知是高處易摔,這魏巍懸崖下樹立了無數的萬劍利刃,隨時在等待他的一步走錯萬劫不複,何有的這個位置坐的有多咯背難受唯他一人知曉,所以他非有一日是真正的輕鬆過!
時到今日,從出了那嚴森逼人的皇宮,離開那座華麗卻是個囚禁的囚籠,看見外麵的巍峨山川,綠水長流,看見這人聲鼎沸,人間笑態,他才終於有了活人的感覺,才能回想起那年的春雨落雪,他與那年的幾名故友站在了梅樹下剪了紅紙掛在樹梢,哆嗦著凍紅的手指,祈禱著來年步步高升,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何有垂眼注視著桌上的熱茶,碧波的茶水騰起滾霧,熱氣襲上眉頭不算太燙,他忽然低低的歎息一聲,“想不到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個願望,我求了多年也求不來一個結果。”
話音剛落,前方突發一陣喧鬧聲,何有疑惑的側頭去看,便見不遠處的兩桌人竟是爭吵了起來,因為樓裏鬧聲太大,隔得有些距離他便聽不太清楚爭吵的內容,隻隱約聽到幾個字眼遙遙穿了過來,什麽悔婚,什麽負心漢一類的字眼。
估計又是一出婚事鬧劇了。何有暗暗道,這種事情他聽得太多了,一向沒有多大興趣,便沒太過在意,隻覺思緒被這一出鬧事打斷了覺得不快而已。
前方的吵鬧聲越來愈大,灌進耳朵裏煩鬧的像是蚊子在費繞耳邊,聽得何有心煩意燥,有心想要離開這裏,但十二前去還未回來,自己的腳受傷也不好移動,因此隻能勉強耐下性子等待十二回來。
誰想沒等多久,沒等來去而複返的十二,等來的是一張凳子臨空砸來。
原是前麵那兩桌互罵的人們在像是潑婦罵街一般的互相鬥嘴回罵一番後衝擊上升,動口一路飆升成了動手,開始在大廳中大相出手,雙方本就帶著刀劍器具,立刻就火花四射的火拚了起來。
因為江湖之中有規矩外事不可插手,旁人本著人道精神勸了幾句,看沒有多大效果便紛紛躲避開了,免得刀劍無情傷到自己就劃不來了,反正事後自有人會去承擔這些損壞的賠償費用。
綠林的打架從來不顧及旁物,他們這一開打就是刀尖對劍身,回身踢腿間是火花四射,毫不顧忌的在大堂裏上躥下跳,傾盡全力的與對方拚個你死我活的架勢,見著順眼的東西就當做兵器往對方身上甩,轉眼間就砍壞了堂裏許多精美的桌椅擺設,打的是一片風生水起。
很明顯這事在偏遠又民風開放的小城小縣裏經常發生,幾名夥計見又是江湖人士挑起事端了,個個鎮定的很,不吵不鬧亦不攔,全往內裏角落躲去,是相當的珍惜小命,有兩個夥計互相回了個眼色後,一個留在了外麵負責守著那兩堆破壞物免得他們逃走爛賬,一個則是跑進了後堂裏,估計是給老板報信去了。
原本那些江湖草莽們打架就打架,與安靜獨坐不惹事的何有是半分關係扯不上,他的桌子與他們離得較遠,就算打架也應該是打不到他這裏來。
偏其中有一對互拚的兩人不知道是怎麽打的,越打方向越偏,逐漸就往他這邊靠近,刀刀劍劍皆是狠著勁的拚打砍剁,很有一種不把對方削成人棍不罷休的戾氣。
眼見前方兩人的打鬥愈發靠近,起勢回擋間掀起了許多的擺設物品,件件落地摔得粉碎,就近吃餐的客人們紛紛躲開退讓,唯有腿腳不便的何有一人仍是鎮定的獨坐在桌邊。
他不願強製起身的時候又傷到了腳摔得個狼狽樣,到時候得來不討好,再說了他身邊有暗衛跟隨,要真是有危險自然會出現阻攔,他沒有過於擔心的必要。
想到這點,何有徹底的鬆下心,抬起了遮住茶杯落進灰塵的手,低首淺淺抿了一口茶,溫熱茶水落進嘴裏,甘甜味美,回味猶有幹澀的餘香,自然是比不上京都中的好茶葉,但魚翅鮑燕吃得多了,偶爾的家鄉小菜就顯得尤為珍貴。
心道這偶爾嚐嚐亦是個不錯的選擇,垂頭喝茶的何有忽聽身邊響起了幾聲此起彼伏的驚叫;“小心!快躲開!”
意識到有事發生,何有猛地一抬頭,正好看見有張淩空飛起的一張四四方方的凳子朝著自己飛了過來。
餘光中看到左前方打鬥的兩人反應過來,雙雙看向他的目光俱是一副怔楞神色,看樣子應該是他們打鬥中不小心扔來的,何有隻眨了下眼,那隻不小的凳子離得他的距離近的隻剩了半丈的距離。
沒有武功的何有,勢必接不了這張被武人沒控製力道扔來的凳子,短距離內也躲不開這襲擊,因此他隻輕微的皺了眉頭,一動不動。
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中,隻見那貴家老爺似的人即便看見有重物襲來,卻依舊四平八穩的穩坐在凳上,身形一動未動,看著頗是有種穩泰如山的威儀,不禁讓人信服他能輕而易舉的接下這凳子的能力感。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份能讓人信服的能力感,源於不是何有,而是何有身後的暗衛支持。
不過讓何有失策的是這次解救下他的不是自己的暗衛,而是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
“喝!”
不知何時背後旋風的跳出了一人,何有隻感覺到後背被風刮似得一涼,接著耳邊一聲嬌俏的大喊,一隻套著白蓮繡花鞋的纖纖細腳擦著他的耳邊而過,輕鬆而有力的一腳把即將砸到他頭上的凳子一腳踢飛幾米遠。
不偏不倚的正好砸回了那兩人的身邊,木頭落地立時哢擦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在場眾人清楚看見他背後的人皆是一愣,而背對著來人的何有尚未來得及回頭去看,便見到一嫋嫋身影直直越身而過,身影纖細嫋娜,柔若柳枝,與之相反的是來人粗狂豪氣的堪比壯士,撩裙一腳踩在了桌上的舉動,隨後是聲調清麗響亮的大吼回響在整間大廳裏,清清楚楚,聲聲震懾。
“是哪個王八羔子敢來砸老娘的場子,傷人毀物?給老娘站出來,保證不打殘了你們!”
無言的垂眼望著眼皮下的一隻纖細的腳腕子踩在了桌麵上,姿勢卻是狂妄的近乎霸氣側漏,頭一次見識到有這般矛盾存在的霸氣女子,何有一時無話可說。
為什麽看著這人,他總是有種眼熟的感覺呢?很像是某個經常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某人啊……..
從女子飛起一腳把凳子踢了回去,又大吼一聲後大堂就立刻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裏,人人麵色微妙的看住那女子,無人說話,直到中央的兩邊互毆的人猶豫了少許,看起來是為首的兩人收刀放劍,往這邊走了幾步,離得女子足足三丈的距離就站定,一臉討好謙卑的向她解釋。
“周老板,你別誤會,前段日子我們與黑水堂發生了糾葛沒解決好,今天忽然撞上了就一時沒控製住鬧了起來,並不是故意來砸你場子!”青衣秀袍的男子麵色有點尷尬,他堂堂的門中壇主,斷水抽刀的名聲在江湖中怎麽說都有點名氣,卻是當眾在一個女子的麵前卑躬屈膝,放低了姿態道歉,當然心裏會很放不下麵子。
同樣放不下麵子的還有旁邊的鬥毆者,一身黑衣紮袖的壯漢子,他長了一張剛直的大臉,眉農大眼,眼神凶惡,張大眼睛瞪你一眼都能嚇得人心口一跳。
但這樣的一個人在女子麵前也是如同青衣男子一般的搓手訕笑,附和道;“是呀,白老妹子,我是實在看這白雲門不順眼,才忍不住出手開打的,真不是有意來跟你過不去!嗨,我就是個粗人,你就原諒則個,我下次絕對小心咯!”
“老娘才不管你們這些破事!早前就在門口糊了一張酒樓不準打架,違者自負的警告,白紙黑字的那麽大,你們眼睛瞎啊?!”不想女子渾然不甩賬的開口破罵,一巴掌就重重打在了桌麵上,把堅硬的檀木香桌拍得啪啪響,罵到後麵更是刻薄難聽,髒字滿嘴。
“幹你們娘的,眼睛瞎了就算了,做什麽壞老娘的生意?先不說你們一個個的死窮鬼把樓裏的東西打碎了多少,有沒有那個錢賠得起,還差點傷了老娘的客人!要是傷到了老娘的客人,壞了老娘酒樓的生意名聲,老娘要你們命來償!”
麵對女子的咄咄逼人,羞辱大罵,兩個身高八尺的男子竟是完全不敢頂嘴,隻連連賠笑點頭說抱歉。
見狀,何有收回了這女子很像某人的想法,那個渾事丫頭尚且不至於如此的粗魯暴戾,口不遮掩,更不會決然不給別人留點麵子兜底,這分明就是個披了張美人皮的潑婦羅刹!
即便這個羅刹女似乎是在為了他討公道,但對於這一類人,何有一向敬謝不敏。
“傻杵著幹啥?!”女子越看越窩火,纖纖玉指止住了兩人大喝,“你們兩個莽夫差點傷了老娘的客人,快給他道歉,別壞了老娘酒樓的名聲!”
於是兩個堂堂的門派高層不僅要對個女子唯唯諾諾,還要對自己人險些誤傷的普通人低聲下氣的道歉,雖然這個普通人瞧著並不是那麽的普通。
青衣男子先開口;“這位,額,老爺,剛才是我們的弟子失手,差點傷到了你,萬分抱歉,還請海涵!”
黑袍漢子緊跟,極為大度的一揮手;“對呀,兄弟,我們也不是故意的,你千萬別介意,算我欠你一分人情,以後有事你就到黑水堂來,有啥事我都給你辦麻溜了!”
自此從始到終不曾開口,甚至一動未動的何有終於開口,聲色淡淡,麵色平靜;“不必了,我未有傷到什麽,無需同我有什麽歉意,我不會在意的。”他收到兩人投來的期盼視線,立即明白他們的意思,於是轉頭看向了麵前仍是單腳踩桌的女子,微笑勸道,“白老板,我看他們二人並不是有意鬧事,不妨原諒他們這次,至於酒樓裏的損壞,不如我來替他們承擔?”
這滿堂損壞的東西的價值對他來說隻是個小事,但對於這兩個人而言恐怕不小,從聽剛才這女子的說法來看,就算這兩人的身份不低,貌似也是賠不起的。
這就是江湖人的可悲,說是門派輝煌,弟子滿天下,可人人生活拮據,勤儉刻苦,畢竟許多的門派都沒有太多的經營來源,隻能過著節衣縮食的貧苦日子。
考慮到後麵他需要在涼州和荊州裏來回奔走,那麽為自己留下個良好的印象與人脈是必不可少,替人消災往往能最快最好的達到他的目的,恰巧銀錢能解決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最是不屑一顧。
何有這種寬宏偉大,不僅不計較之前的壞事,反倒還要幫著他們賠償,立刻是被兩人奉為神明般的可敬可佩,一雙眼珠子洶湧滾滾的望著他,就差點滾出普天滅地的感恩淚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