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情定今生(16)
“你說他賣官鬻爵,可有證據?”曾文觀微微抬眉,瞄了一眼瞬間支吾不詳的何靖,便心知他隻是在激自己出山,卻並沒有掌握梁元道的任何實際馬腳。麵對學生過度外露的情緒與並不成熟的手腕,曾文觀暗暗歎了口氣,將對方手中的茶碗斟滿道,“我老了,身子骨已經大不如前,如今隻想寄情山水書案,與兒孫們共享天倫,朝堂之事,實在是力不能濟……喝完這碗,便早些回去吧。再晚些街上人多,被人瞧著你來見我,便再無起複之日了。”
“老師!”何靖不顧手中的茶碗微微燙手,端起碗來向曾文觀懇求道,“老師縱是不吝惜昔日生徒之情,也應該為天下學子們考慮考慮啊!明年是天子大壽,國中慣例會加開恩科,朝中傳聞天子有意讓那梁元道來主持春闈——倘若果真如此,那明年的恩科進士便會悉數歸入其門下!何況此獠不僅有禍亂朝綱之心,還有穢汙文脈之意:今年開年,他便向天子遞了折子,說是要主持重修國策大典,還說先前的大典經策泥古不化,不適當今天子新政,應該推倒重修,以作天下革新之象,文明複萌之證,也讓天下學子領悟到天子重整朝綱、歸序八方的決心……老師您聽聽,這都是些什麽鬼話啊老師!”
“砰!”聽到這話,適才一直波瀾不興的曾文觀忽然將手中的茶碗砸在了腳下的青石板上,看著何靖冷聲道,“你說什麽?他要重修國策大典?”
“……是,確有此事!”見曾文觀發怒,何靖連忙就地跪下,低頭繼續補充道,“這便是今年開年之後,他向天子遞交的首折——朝中對於此事原有爭議,連同楊老太傅在內,均以為國策大典是皇家命脈,鎮國之本,且重修此書費時費力,需占用大量飽學之士精研歲月,得不償失……然而那梁元道巧舌如簧,竟是說動天子此為文運盛事,應該重修大典以為壽禮,以賀天子與太後無疆之壽……天子已然首肯,如今那梁元道便在京中籌措人手,準備重修國書……如此褻瀆經典之事,老師您豈能坐視不管啊!”
“竟敢……竟敢如此!”即便是在強行壓抑著聲調與情緒的狀態下,曾文觀的頷下白須還是在微微發抖。身為昔日宰相,他可以容忍被削奪官職,掃地出門;他可以容忍昔日門下四散,人情冷漠;但卻決不能夠容忍有人試圖重修國策大典,將那些由他參與校注的經義文章從天下學子的視野中刪去……因為那才是他的驕傲,那才是他作為當今“天道學派”師表之首的絕對象征,那才是他不能被觸碰的逆鱗。
由先帝發起,無數天道學派博學之士共同編撰而成的“國策大典”,是一部涵蓋了自這片土地有史以來,曆朝曆代文人墨客經典文章的國編類書。此書自誕生之日起,便被認為是昆吾國文華之寶,是天下學子競相研讀的必修讀物之一。而當年主持編修此書的,便是曾文觀的恩師,也是當時的宰相。時任尚書省右仆射的曾文觀,也有幸參與到此書的編修之中。
師徒宰相,共修國書。如此便是曾文觀一生的成就與榮耀。隻要國策大典在,無論當朝宰相如何更迭,他依然還是天下學子心目中無可代替的文華領袖。可如今梁元道卻把手伸向了他最不願被觸碰的禁區,這是曾文觀無論如何都無法隱忍不發的。
“……現如今,還與你有聯係的昔日同僚,都有哪些人?”曾文觀畢竟是在官場浮沉了大半輩子,僅僅一息之間,適才乍聽得噩報的震怒與激動已然淡去。他將茶碗從何靖手中接過,隨手將碗中的茶水潑到地上,沉聲問道。
“有,還有!”聞聽曾文觀話風有變,何靖忙將早已打探好的一係列名單匆匆報出,以供參詳,“原先的保和殿學士裴章合,如今在四方館內供職;通議大夫喬直鬆,被發落到閤門司……還有給事中盧之麟,如今在北山道豫州司關府內做添差……”
“豫州?司關……”曾文觀聞言捋了捋頷下白須,垂眸低眉仿佛自言自語般道,“這個盧之麟倒是個堪用之人,隻是豫州距離甚遠,你有辦法能把消息確保無疑地送到他手上嗎?”
“隻要老師有命,學生赴湯蹈火,也一定會想辦法把消息平安送到!” 何靖說著一躬到底,向曾文觀保證道。見學生如此承諾,曾文觀抬頭看了眼天色,對其囑咐道,“今日有些晚了,你先回去,待到酉時末刻,再來找我……我修書一封與你,你想辦法將其妥善交到盧之麟手中,他便知道該怎麽做了。”
“學生領命!”何靖說著便再行一禮,這才匆匆退了下去……見學生走遠,曾文觀叫來老仆,打掃了地上的陶器碎片,自己則踱回廊下,看著一對春燕於簷下銜泥築巢,卻絲毫未曾發現附近的一枝青竹上正盤著一條細蛇,衝著它們垂首以待……
簷下之蛇為保家神,這是東山道內鄉野土人之間流傳的俗信。曾文觀並不相信這些淫祠邪說,但也並不打算叫人來趕走那條小蛇——他隻是覺得這一幕似乎預示著一些什麽寓意:梁元道要鞏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圓滿達成為淳和帝與太後祝壽兩項重任。而需祝壽,則必須天下太平。如今聽聞西北邊陲已有飛蝗出沒,西境剛剛經曆鬼戎重圍;北疆尚且安定,則全賴設置於豫州境內的兩國互市……若是能找個由頭將互市撤封,那麽到了冬天,無處交易糧草的北狄自然會發生動亂。到那個時候,那個無根無底的梁元道又能憑什麽本事,為天子之壽粉飾太平呢?
想到這裏,曾文觀徑直走向書房,展開紙墨,開始構思將交予盧之麟的書信……而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街道上,已經走出角門的何靖也偷偷放下衣袖,回眸看了一眼身後的院落——隻是在這一瞥之間,何靖看似憨直的五官之間忽然便現出了一抹黠色:如其所料,曾文觀一生最不容人詆攻的骨鯁,也是他一生最大的執念與弱點,不過是“清名”二字而已。
即便如今隱居鄉野,但畢竟已是二朝重臣,前任宰相,如今全身而退,也未嚐不是國中令人稱羨的一世佳話……何靖深知曾文觀是真的對朝政心生倦怠,但他不比曾文觀,他還正當壯年,並不能坦然接受自己今後便不受重用的現實——作為曾文觀最得意也最親熟的弟子之一,他的身上已經刻下了太多曾係烙印,不可能輕易改換門庭,因此隻能想辦法逼迫曾文觀重出江湖,他才有重新起複,回歸朝堂的可能。
梁元道上折修書是真,但並非如何靖所言是推倒重修,不過是請了幾名翰林學士,在原有的大典基礎上增加一些今人注解及引申,最後再署名為當今天子督校即可。梁元道是同進士出身,不比正經二甲入榜的官員,故而一直對自己這一身份缺陷耿耿於懷。他向天子提議修書,不過是想要為自己爭取一些文章聲名,好衝淡些許同僚見對其出身的私下詬病而已,未曾想會被何靖拿來借題發揮,直接引起了曾文觀的憎惡與行動。
對於即將發生在北疆並影響到整個昆吾境內的未來浩劫,牆外的何靖與牆內的曾文觀,此刻都並不十分在意——作為催發這場軒然大波的初始之風,他們隻想著如何將這場波瀾造的更大、更快一些……如同在泥巢外垂涎燕卵的貪蛇,他們並未真正考慮過這場浩劫會給黎民蒼生帶來什麽樣的影響,或者說如今在他們的眼中,有些東西已然如障目之葉,讓他們看不見芸芸眾生,讓他們看不見曾經堅持過的傲骨與理想,讓他們看不見除了欲望與陰謀以外的其它事物。
廊下飛簷的陰影之中,細蛇露出了森然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