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化鬼為民(78)
城門關閉之後,入城的孟鳥族人在無數昆吾人驚恐的注視下,主動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婦女保護著孩童,年輕人擁著老人,自發而安靜地聚集到城牆一角,等待著城中之人的發落。被地龍會眾人放過的門尹一開始還想阻攔孟鳥族人進城,但眼看著人潮阻攔不住,便就勢退到了一邊,如今見塵埃落定,門尹撓了撓頭,看向景玗道:“侯爺,這些……怎麽處置?”
景玗提刀站在閉合的城門前,注視著眼前的玉羊沒有回話——他從來沒有感受到如此激動而複雜的心情,他害怕此時哪怕是張嘴吐出一個字,他僅剩的最後一絲理智就會被壓抑已久的暴怒與莫名情緒撕裂吞沒……手中的赤霄被殺氣所震,發出喑喑的顫鳴。玉羊沒有躲也沒有逃,隻是垂著頭長久地凝視地麵,嘴唇開闔,發出輕不可聞的一句:
“……謝謝。”
身穿昆吾衣袍的那父,如今也已經站到了族人中間,見玉羊與景玗僵持一處,他忽然扯掉了自己臉上的鬃須偽裝,用昆吾人的禮儀向玉羊俯伏下拜道:“謝少夫人救命之恩!”
“謝少夫人救命之恩!”被那父所帶動,剩下的孟鳥族人也齊齊跪倒,向著玉羊低頭下拜……這一拜無關身份地位,也並非弱者對強者的臣服,隻是劫後餘生之際向恩人應盡的禮數,而在眾多的禮節形式中間,孟鳥族人選擇了昆吾人的方式。
“玉祥!玉祥!”一個尖細的童聲衝破了郭城內不同尋常的沉默,一頭撞入了玉羊和景玗之間——玉羊微微抬起頭來,見是滿臉淚痕的孟極,隻得啞著嗓子強打精神道:“你……怎麽在這裏?”
“嗚……我找不到我阿爸和哥哥!我找不到他們,他們不在這裏麵!”孟極是跟著地龍會門人偷偷溜到郭城裏的,然而在城內的族人中找了一圈,卻始終沒見到商羊和孟槐的身影,孟極再一次陷入了絕望,“他們是不是還在外麵?求求你救救他們,求求你想想辦法,求求你……嗚嗚……”
孟極的哭嚎漸漸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哀號,玉羊抱著她,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最終隻能摟著孟極的身體,與她一起嚎啕痛哭……哭聲開始在郭城中蔓延傳遞,染紅了每一個孟鳥族人的眼眶,也讓在場的每一個昆吾人心生惻隱——活下來的孟鳥族人,隻有不到原先人數的一半,幾丈之外的城牆壕溝內、以及城門吊橋以外,到處都是他們無法收屍的族親。
景玗手中的刀終於安靜了下來,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發怒了——他一生見過很多的人,其中自然有很多的女子:從京城王宮中貌若仙子的宮娥女官,到西域邊城中奔放妖豔的異國歌姬,那些女子都美得不可方物,但沒有一個人,能夠像此刻抱著孩子痛哭,被上千人俯伏跪拜的玉羊一樣,能在他心中刻下如此強烈而震撼的印象……這種印象讓他慌亂,讓他手足無措,這種感情的複雜與激烈程度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他隻能趕在自己露出動搖之情前收刀入鞘,扔下一句“把人帶到西市馬場,暫時圈禁!”後便落荒而逃。
先前誰都未曾想到,長留城與鬼戎大軍的初戰交鋒,竟然會以這般亂糟糟的形式宣告落幕。
因了在北城門前意外受阻,鬼戎的騎兵在屠滅了剩下的孟鳥族人之後,便領著步兵一道繞著城牆叫罵了一陣,隨後便匆匆撤離休整去了……因了幫助玉羊陣前叛亂,羅先、顧師良等人被繳械受縛,趕下城頭……也因了進城的孟鳥族人實在太多,便是將長留城內所有的牢房空屋都騰出來,怕也是不夠地兒安置。故而景玗隻能先將顧師良等地龍會門人關進內城,剩下的人都趕進郭城內閑置的馬場之中,用幾根麻繩草草串聯,再派了幾個武師權作看守。
好在進城後的孟鳥族人幾乎都形同泥塑木偶一般,讓東不往西,被趕入馬場圍欄之後便互相挨擠著席地而坐,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孩子的啼哭,並沒有任何動靜……麵對如此安分守己的“俘虜”,城中的昆吾人們倒是暫時鬆了口氣,然而他們看向這些“慈鬼族人”的眼神,卻依然透出猶疑與警惕,尤其是當玉羊出現在他們的目光所及之處時——那眼神中包含的鄙夷、詫怪與不解,便不僅僅是用“看待異己”可以形容的了。
而身為被圈禁的其中一員,玉羊卻似乎沒有受到這些目光的影響,她正從人群中挪著步子,靠近同樣被圈禁入馬場中的羅先,攏了攏還沒來得及重新束起的滿頭亂發,有些赧然地抱歉道:“不好意思,又連累你一起受罰了……”
“算啦,這一罰好歹能救下這麽多條人命,也值了。”羅先低頭看了眼束縛住雙手的桎梏,又轉頭望了圈馬場中的無數孟鳥族人,無奈地聳了聳肩,“隻是回去以後,尼恐怕要被關一輩子的小黑屋了。”
“無所謂,今天能活下來就算賺到,再說了,你都不介意,我這個罪魁禍首還有啥好抱怨的?”玉羊扯了下嘴角,好容易擠出一抹苦澀微笑,“隻是……恐怕還要再麻煩你一件事:若是等鬼戎退兵之後,城裏還是容不下這些人……就要麻煩你帶他們前往西域,去那裏再找一條生路……可以嗎?”
“放心吧,西域很大,要容下這些人不難;何況孟鳥族本來就是有名的向導部落,他們在窩們那裏,會很受歡迎的。”麵對身處如此境地之中,卻依然還在為孟鳥族的命運擔憂的玉羊,羅先也無法開口拒絕,隻能先答應著以示安慰。
又過了幾個時辰,慕容栩派人送來了兩擔小米粥來,作為孟鳥族人與玉羊他們這一日的“牢飯”。雖然這一日裏幾乎粒米未進,但孟鳥族人們還是自覺地讓出道來,示意玉羊和羅先兩人先行進食。
“送來的碗筷似乎不太夠,大家別急,先讓孩子們吃飽,接著是傷員、老人,我們這些沒事的,先餓一餓也不要緊。”玉羊將手中的木碗遞給孟極,微笑著對人群招呼道。於是乎馬場中的孟鳥族人們便隨即依言做出了行動——孩子們被讓到最前麵,一個接一個地等待玉羊將木碗傳遞到他們手中;隨後是還能行動的傷員和老人,也有旁人將木碗捧到無法走近的人跟前;隻用了不到兩炷香的時間,兩擔米粥便已見底。幾乎所有人都分食到了一餐,竟然一點紛爭吵鬧都沒有發生。
“真是不好意思,隻有這些薄粥稀飯,你們怕是都沒吃飽吧?”因了讓孩子與傷病婦孺先吃,那父等一眾精壯漢子們,反倒是進食最少的一群人。玉羊看著眼前這些個人丁寥落的漢子們,不由心生酸楚,“待情況再穩定一些,我會想辦法,至少讓你們能吃飽一點!”
“少夫人過慮了,今日能留得命在,已經是無以為報的再造之恩!我們於昆吾並無任何恩義,如今得蒙您與白帝垂憐,非但不殺不罰,還有飲食供給,早已是我們無法償還的大德了!”那父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幾十名青壯族人,忽然對玉羊一拱手,“勞煩少夫人,能否與白帝商議一下,讓我們也上城戍衛?我們想要報答你們的恩情,也想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這事不急一時,還需過了今晚,再看情況而定。”玉羊並沒有馬上答應,而是抬頭瞥了眼城頭漸低的夕陽,對那父等人道,“你們先好好休息,等入夜以後……怕是反而合不了眼了。”
那父等人依言歇下沒多久,如血殘陽便帶著微不足道的餘熱徹底沉沒於夜幕之下。入夜的長留城上仍舊是人來人往,無數兵卒、武師與家丁們擎著火把,以著十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布置肅然待命……寒風裹挾著雪花呼嘯了大半夜,直到四更時分,正摟著孟極打盹的玉羊忽然被一陣並不尋常的嘯聲驚醒——隨即城頭上便傳來衛兵的叫喊:鬼戎人果然趁著夜色前來偷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