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化鬼為民(77)
伴隨著一陣轟鳴與騷亂,長留城的北大門忽然洞開,同時吊橋墜下,橋麵上現出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矮個的一邊勉力保持著平衡,一邊朝著壕溝外擁擠的孟鳥族人群揮手高呼:“大家快過來!這裏可以進城!”
“大家不要擠!往這裏來!”那名滿麵髯須的黑臉高個也在嘶聲大喊,可話語中卻是再熟悉不過的孟鳥口音,“少夫人來救你們了!”
“是少夫人?是先前在石門的玉祥夫人?”“那聲音……是那父?”“真的是那父!大家快進城,我們有救了!”瞬間的迷茫與疑惑轉眼就被驚喜和希望所取代,原本橫亙在壕溝前的“死亡之線”,如今飛快地向著北麵一隅匯聚變形……狂亂的人群來不及向恩人道謝,便化作洶湧的潮水湧向唯一開啟的生路之門。玉羊在那父的保護下才堪堪站住腳跟,不至被人群衝倒,卻執拗地迎著人群向外圍走去,咬牙命令道:“那父……推著我出去,往外走!在我叫停之前,絕不可以停下!”
“如少夫人所願!”那父伸手,一手撥開往裏奔逃的族人,一手護著玉羊往城外走去……在城頭上親見了這一幕的景玗被驚得幾乎當場暈厥:“她竟然……竟然……”
“別愣著啊!快下去關城門!”慕容栩心知這回真的是大禍臨頭覆水難收了,但抱著一線僅存的“不要兵戎相見”的念頭,他還是第一個帶人衝下城去,準備阻止玉羊進一步的瘋狂之舉……然而不曾想他的這一轉身,卻錯過了一次意想不到的轉折——身邊沒了攔阻的景玗在盛怒與莫名的情緒催撥下,徹底失去了理智。
玉羊是真的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自從打定了主意要強開城門那一刻起,她便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不是那種尋常裏就正氣凜然百毒不侵的人,隻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某些事情發生,無法說服自己在某些時刻置身事外,什麽都不去做——就如同她會在送外賣途中,不顧一切地去救那個落水的孩子一樣,如今她也是不顧一切地站到了孟鳥一族與鬼戎大軍的中間……她隻是知道自己應該這麽去做。
“弟兄們,城門開了!進去殺啊!”雖然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眼見著北城門被打開,猰貐與從足還是率領著騎兵以風雷之勢朝著城門方向蜂擁而來……待騎兵衝至距離吊橋不過幾十步距離時,卻見吊橋前方一個披頭散發的昆吾小卒從懷中取出了一根短鞭,“啪”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抽在了麵前的草地上。
“嘶……”“咦……哇啊啊啊啊!”伴隨這平平無奇的一鞭落下,夷貊族與戎族騎兵胯下的戰馬忽然腳下齊齊打了個稀溜,緊接著前馬駐足,後馬卻來不及刹車,騎兵前鋒頓時連人帶馬摔做一團,而後邊沒撞翻的馬也紛紛嘶鳴著刨地不前,甚至轉身逃跑……夷貊族與戎族的第一次騎兵衝鋒就這樣被一人一鞭輕鬆化解,就連猰貐和從足也被倒下的戰馬壓在身下,好懸沒提著口氣被隨從們活著拔出來。
玉羊手中的鞭子,正是先前胡人馬商阿希律為了答謝“優先采買權”而送給她的“不須鞭”——這種鞭子用食馬妖獸的皮製成,是馬見著都怕。玉羊在別院時便用家中的馬實驗過好幾次,確認阿希律所言非虛,從此便將這短鞭視為了寶貝,與龍駒石一樣常年帶在身邊,無事不離左右……如今不曾想卻派了大用,竟然一鞭生生阻斷了鬼戎兩軍騎兵的衝鋒。
“唔……可惡!這是什麽妖術?”從足與猰貐在隨從們的攙扶下,好容易才從橫七豎八的騎兵之中爬起身來,然而眼見著後隊的馬仍然噴著響鼻嘶鳴不前,兩人知道麵前的小兵手中有詐,不敢再繼續催逼騎兵,隻能揮手招呼一旁的步兵道,“快!上去砍了他們!”
“我孟鳥族的弟兄們!少夫人已經為了我們來到陣前,身為鷹神的子孫,草原的勇士,我們怎可以就這麽混在婦孺堆裏埋頭逃竄!”那父從地上撿起一根被人丟棄的竹槍,揮舞著對身旁衝過的族人呐喊道,“拿起家夥來,保護我們自己的妻兒父母!別讓城裏的昆吾人和這幫畜生看扁了我們!”
此話一出,整個向北城門內潮湧而去的孟鳥族隊伍頓時滯了一滯……隨後便有漢子將妻兒家小推上吊橋,自己逆流而行,三三兩兩地聚集到了那父與玉羊的身前……隻是眨眼之間,這道由孟鳥族人組成的人牆就已經達到數十人之多,人牆中甚至有不少年輕女子,同身旁的族人們站在一起,手中或握著竹槍短棍,或拿著從鬼戎騎兵手中搶來的長矛,一個個都朝著麵前的鬼戎大軍發出憤怒的咆哮,將玉羊與那父,以及向城中撤離的族人都擋在了身後。
“這……這群野狗養的賤種,竟然敢陣前反叛!”眼看著拿起武器反抗的孟鳥族人越聚越多,猰貐望著近在咫尺的長留城門惱羞成怒,奪過一旁隨從手中的弓箭,張弓大吼道,“放箭!射死他們!”
“少夫人,這裏太危險了,請您跟著婦孺們一起回去吧!”那父將玉羊擋在身後,如是勸說道,“您的心意我們已經收到了!但是您不能死在這裏,進城的那些族人……還需要有人照顧!”
“現在……還不行!”玉羊自人牆中探出頭,看了眼還有數百聚集在吊橋兩側,未來得及衝上近前的孟鳥族人道,“我得看著他們都進來才行!”
“放箭!”眼見著無數箭雨朝著身前的孟鳥族人劈頭而下,玉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然而響起的慘叫聲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密集,待張開雙眼時,玉羊卻見眼前白影一閃:那個從未想過會在此刻出手的人,竟然一路踩著城牆與孟鳥族人的肩頭衝到了吊橋上方,刀光一旋便斬落了絕大多數的羽箭,生生站在了自己眼前。
景玗的忽然出現,是孟鳥族與鬼戎雙方都未曾料到的,如今這一方寬不過三丈的小小吊橋,竟然成了三方主將間近距離對峙的修羅場!玉羊在人群中看著景玗,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然而對方顯然沒打算給她再次頂撞自己的機會,在出場時驚人的一刀落盡後,景玗回身一掌推開那父,從人群中挾起玉羊再次提氣縱身,仿佛白鳥一般往城門中急衝而去。
“接著放箭!別叫他們跑了!”鬼戎陣中傳來猰貐與從足氣急敗壞的咆哮,然而還未等鬼戎的士兵們第二次拉滿弓弦,又一波羽箭便劃破長空猝然而至,隻不過這一回,箭頭瞄準的卻是鬼戎方向——待箭雨落盡,幸存的鬼戎人回頭望去,卻見並封騎著瘦馬率領一群孟鳥族老不知何時繞到了他們身側,剛才的那波箭雨,顯然正出自他們手中的弓弦。
“孩子們,我要向你們告罪,是我錯了!”並封策馬衝入鬼戎步兵與孟鳥族人牆之間,張弓搭箭,用自己佝僂的身影遮蔽住身後的年輕族人道,“是我的罪過,是我把你們引入了這些豺狼的陷阱中,是我害死了你們的親人……所以現在,就讓我這把老骨頭替你們去死吧!剩下的人,無論男女,馬上入城!”
“長老,我們也要留在這裏,我們要為死去的族人報仇!”身後的人牆並無離散,然而隨著那道白色身影沒入城門,吊橋忽然就開始搖晃著向上升起……並封心知這是最後的逃生機會,頓時拚盡了全力嘶聲大吼道:
“糊塗!我們一族的勇士,不能全折在這裏!城裏的人還需要保護,那位少夫人身邊也需要人手!我們一族還需要有人撐著才能活下去!那父……帶著所有人進城!阿麋在戎人的營帳裏,她還在等你!”
聽罷並封的遺囑,那父渾身仿佛遭遇雷擊一般,愣怔了片刻後忽然一個激靈,大吼一聲向城門方向大步躍起,堪堪落在了即將上升的吊橋之上……被他的這一吼所帶動,剩下的孟鳥族人紛紛丟下了手中的武器,轉身衝向徐徐升起的吊橋……眼看著年輕人紛紛躍起,抓住吊橋末梢爬上橋板,滑入了那座未知而安全的城池之中。剩下無力跨越吊橋與壕溝之間這道生死天塹的孟鳥族老人們默默撿起地上的棍棒武器,選擇站在了並封的身後。
麵對身前烏壓壓聚攏而來的鬼戎大軍,並封與族老們身披的紅色大氅,仿佛這片荒原上最後一抹殷烈的血色殘陽……玉羊被景玗挾持著躍入城中,眼睜睜地看著他下達閉城的命令;眼睜睜地看著那父帶著眾人躍起,成為孟鳥族最後的幸存者;眼睜睜地看著吊橋升起,而在吊橋與城門的空隙間,她看到了飛濺的血光與墜落的紅色。
然後城門就徹底關閉了,一切聲音與圖像都被隔在了厚厚的城門之外,一生一死,一存一滅,一離一聚,一哭一寂……僅僅隻是關上了一道城門,世界忽然就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