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番外篇、當時年少春衫薄(3)
記憶到這裏時便仿佛斷了線的風箏,被呼嘯不歇的沙風裹挾了去,最終便再無跡可尋……慕容栩晃了晃所剩無幾的酒囊,最終還是遞到了景玗手裏,淡淡道:“其實想想,也挺遺憾的……畢竟這輩子,我便再無機會,管他們叫一聲爹娘了。”
“他們不會介意,你也不必掛懷。”景玗接過酒囊,仰頭一飲而盡,如是道。奔湧的記憶也隨著酒意浮上心頭,徹底占據了此時的腦海……記憶中,那片草色青青的大地,便是隻屬於他們的樂土:白天騎在犛牛背上,跟著白氐一族的牧人徜徉草原;夜晚在氈房之中,有熱氣騰騰的食物和溫暖的懷抱在等待他們歸來……他曾經以為這些便是他的全部世界,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那一日,他跟往常一樣,與慕容栩以及一群氐人小夥伴一起,圍著犛牛與羊群在山坡上玩耍,忽然看見雪山方向,有人影遠遠地朝著這邊跑來,邊跑邊發出淒厲的呼喊:
“貢戈珠庫!貢戈珠庫!”
年幼的景玗聞聲迎上前去——貢戈珠庫,在白氐人的語言中意為“雪山的孩子”,白氐人崇尚白色,故而將他視為吉祥的象征,也給了他“貢戈珠庫”這個頗有尊崇意味的名字。見來人跑得近了,景玗認出那是住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個白氐婦人,那名婦人一路跑到他跟前,喘著粗氣大叫道:
“貢戈珠庫!你娘在山上出事了,快跟我回家去!”
他聞言一驚,當即跳下犛牛,跟著婦人往家的方向跑去……來到家門前,卻見氈房外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人群見他到來,便自然地往兩旁退去,讓出一條路來。他通過人群走進氈房,迎麵卻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香味。
這種香味,他是熟悉的——那是氐人在遭遇喪事之際,為親人燃起的返魂香的味道。
氈房裏透光的天窗被布幔圍上了,故而光線很暗,看不清楚細節,隻能依稀分辨出床鋪前站著兩個巫醫,而床上似乎還躺著個人形……身後的人群依稀發出竊竊私語的聲音,低低的仿佛無形的帷幔,將自己隔離在了世界之外:
“……據說是被土螻襲擊了,真慘啊,骨頭都碎了……”
“……怎麽會是土螻呢?都幾十年沒見過那東西下山了,果真還有活的存在?”
“……怎麽就這麽巧呢,偏生女子們今日上山采藥,就讓她給趕上了……土螻不是侍奉雪山神的神獸嗎?為什麽會襲擊貢戈珠庫的娘?”
“噓!別說這個!小心別讓孩子聽見……”
在那些嚶嚶嗡嗡聲音的環繞下,他雙腳僵直,呆呆地矗立在門口不敢動彈——從門口到床鋪前不過五六步的距離,於他而言卻似乎有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隻要穿過它,便會有什麽東西萬劫不複……其中一個巫醫見他進來,從床鋪前站起身,將他攏到床前,沉聲道:
“有什麽話,便趕緊跟阿媽說吧!時候不多了……”
藉由門外透來的些許光線,他終於看清了一生再難忘卻的一幕:印象中比任何人都美麗鮮明的母親,如今已經被撕扯地像一塊破布,零零落落地癱在床鋪上,仿佛一具被拆毀的人偶……左半邊的麵頰和耳朵都已經不見了,牙床暴露在空氣中,從中發出嘶嘶作響的聲音,是她唯一還活著的證明。
“您的兒子來了。”見景玗杵在床前不做聲,巫醫俯下身來,在女子的耳邊低語道,“還有什麽話,現在就說了吧。”
床上那具破爛不堪的人偶聞聲動了動,唯一還清明著的右眼朝他所在的方向移去,隨即便滾出一行濁淚來……景玗半張了口,聲音卻死死地堵在了喉嚨裏——眼前這個恐怖到令人不忍細看的人形,怎麽會是他的娘?怎麽會是他世上無雙的娘?
人形的牙關啟開了,發出的卻是他最熟悉不過的聲音:“……玗兒……你要……好好地……聽爹爹的話,跟栩兒一起……好好活下去……不要……去山上……”
聲音沒能持續多久,便如同斷線的珠鏈一般,在匆促的喘息聲中歸於寂靜……見床上的人再無聲息,巫醫伸手,將被子覆上死者的麵容,開始吟唱奉送亡魂升天的咒語……房內彌漫著直衝腦頂的香氣,以及那難以形容的詭異的誦咒聲,宛若無數雙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無法呼吸,也無法行動……終於,在一聲痛苦不已的悶哼中,他雙眼一黑,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出現的便是一張陌生的氈房天頂,以及慕容栩腫成桃子般的雙眼。
“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見他悠悠醒轉過來,慕容栩連忙用袖子擦幹了眼淚,抽抽噎噎道,“我還以為……連你也……”
“這是在哪裏?”從並不熟悉的被窩中坐起身來,剛才看到的那駭人一幕,便仿佛是一場隔夜的噩夢……聽見床邊傳來動靜,一個身形粗壯的婦人端著碗奶茶過來,遞到了他的手中——景玗認得她,那是白氐族長的妻子。婦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柔聲道:“這裏是我家,別害怕,今晚便歇在這裏……先吃點東西吧?”
“我娘呢?”他捧著碗,卻並沒有胃口,眼前隻是盤亙著那個慘不忍睹的破碎人形。見他發問,婦人瞬間紅了眼,低聲道:“今晚神巫們會徹夜在那裏做法事,旁人再不能進去……到了明天,她便會被抬去山上,運往祖先居住的洞穴中……在那裏,她會褪去所有牽絆,從此享有無邊的冥福,再不會感受到人間的痛苦哀傷……”
“她不去山上!”他麵無表情,口中吐出的話語卻堅定無比,“她不去山上……就把她埋在我家後邊,讓她等我爹回來……她不能去山上!”
“可是……”婦人聞言,臉上霎時露出了驚異的神色,“可是那樣的話,她的魂魄就升不了天……”
“她不去山上!”他依然堅決地重複著自己的意見,“她……不是氐人!”
婦人深深歎了口氣,起身出門,似乎是找人說話去了。慕容栩跪坐在床鋪前低頭不語,他則捧著那碗奶茶,直到它慢慢變涼……很久以前,他便聽父親說過:氐人沒有墳墓,死後便葬在祖輩開鑿的山洞之中,任由屍骨被野獸啃噬,不會有絲毫遺骸留下……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結局,無法接受讓她殘破不堪的身體再遭受一次徹底撕碎的結局!更何況,父親還沒有回來,在當時他的心目中,身為大俠的父親便是神明一般無所不能的存在。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保下母親的身體,或許到時候,等父親回來,一切就還有能挽回的餘地……
然而這一等,便足足等了三個多月……待到秋末時分,父親終是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坐在矮矮的墳塋後麵,聽著父親撲在墳頭上嚎啕痛哭……心裏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終於破碎了:父親也沒法再把她帶回來。
希望一旦成空,一股無名的鬱火便隨即燒起,填補了心中那無法彌合的空白——為什麽你沒有陪在她身邊?為什麽她出事的時候……你不在我們身邊?
從那以後的整整一個月裏,景玗再沒有跟父親主動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