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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且試天下(40)

  “不關景大人的事,老朽剛才看得明白,那針是小公子倒地時自個插到胳膊上的。”來者一襲青衣,手中瓷杯內還有琥珀色的佳釀未盡,隻見他款步踱到台邊,從景玗腳下撿起一顆小小的梅核,朝明載物冷眼一笑,“所以老朽作保,景大人並無犯上之心,更無作亂之膽……倒是你們兩個急著殺人滅口作甚?欺負死人說不了話嗎?”


  “你……你是什麽人?竟敢在‘禦前講手’賜宴上胡言亂語,血口噴人!”柳相徭是三年前才從病故兄長手中接過“青君”位置的,故而江湖涉曆並不深厚。見他發問,青衣老人在景玗麵前站定,撚須昂首道:“老朽從不打誑語——江湖人稱‘鐵尺衡天’宋略書便是。”


  “宋略書?‘天下十一仙’?”青衣老者的出現再一次逆轉了舞台上的情勢,聽到他自報姓名,船廳內的眾多官員便對他剛才的說法信了三分:世人皆知“天下十一仙”是武林中神話一般的人物,獲得“武仙”稱號的人都曾拒絕過受封“四聖”席位,以示不好世俗權力,故而他所說的話,本身就是一種中立權威、不趨炎附勢的存在。眼下見宋略書出手袒護景玗,台下的眾人頓時議論紛紛起來,而楚王父子、明載物及柳相徭相繼出手所促成的問罪氣氛,也有所鬆動。


  “宋老前輩,您年事已高,這船廳燈火又不甚明亮,剛才或有老眼昏花,也不一定。”明載物眼看著幾乎達成的完美計謀被臨門截斷,不得不強忍怒氣試圖扳回一局,“列位大人請看,小公子臂上的毒針痕跡——紫瘢儼然,正是本屆‘天下會’中景玗與其同門所用奇毒!眾所周知昆吾境內,論施毒功夫無出他景玗其右者,此毒過去從未見過,景玗的同門也在比武場內宣傳是他家的獨門法寶……這樣的毒若不是他親手所施,又哪來的旁人能得以沾手呢?”


  一席話引得台下又是嗡聲一片,宋略書轉頭看一眼景玗,見他同樣一臉茫然,便輕咳一聲,邁步向前道:“這毒是怎麽外流出去的,老朽並不知曉,隻是老朽倒是碰巧知道另一樁異事,或可破今日亂局真相——諸位大人,今日宋某便要告發楚王姒昒強占民田,屯田設堡,致使百姓流離失所,禍亂他鄉……而景大人之所以會觸怒楚王,正是因為在‘天下會’前剿滅了一夥由流民聚成的盜匪,從而得知此事,被楚王所忌,故於今日席間設局、痛下殺手……景大人,宋某說的可有此事?”


  “天子在上!諸位大人明鑒,景某冤枉!”宋略書話音剛落,景玗便順勢丟開木刀雙膝跪下,向眾位大臣張開雙手,以顯示自己並無攜帶暗器、圖謀不軌之意——聽罷宋略書的言述,景玗已了然對方是要把楚王屈殺自己的暗局破開到明麵上來:一旦將楚王與“朱皇”的不法勾當先行擺到台上,那麽今日之事就是楚王“先下手為強”的故意構害,自己或許能得到辯白洗罪的機會。雖然眼下並沒有十足的證據證明南方諸州並田流民一事與楚王一夥確實相關,但眼下已是刀在項上,不得不發了。


  “宋略書!你莫要空口胡說!”剛才還懷抱姒昣呼叫禦醫的楚王此刻也壓不住火了,站起身來指著青衣老者便破口罵道,“無禮老賊!不過一介白身草民,天子特許爾等入席已是恩典,如今竟然敢胡亂攀咬皇親,誣陷本王……來人啊!還不快把他拿下!”


  楚王一言既出,雖然明載物與柳相徭並未急於動手,但自有不識厲害的侍衛內吏衝上前來,想憑人多勢眾拿下宋略書。卻見青衣老者冷哼一聲,手中梅核一閃,正中一名侍衛眉心,那侍衛隻來得及“啊呀”一聲便仰麵跌倒,眾人看時,已是斷了氣息。宋略書三指相合將酒杯捏碎成十來片,朝台下眾人傲然一笑:“我卻要看看,今天這台上可有哪個能拿下老朽!”


  “老夫便要試試。”一聲洪亮的長嘯,伴隨一道白影從湖麵上飄然而來,直撲船廳台前。眾人應聲回眸,那楚王更是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對白影搖手大叫道:“楊敬行,你來得正好!快,快替本王斬了這大逆不道的刺客賊子!”


  白影在船舷邊落腳站定,周身上下隻有鞋襪和長袍下擺稍有些濡濕。來者是個比宋略書更為年長的老人,一頭華發被玄玉冠束得整齊,三尺銀須搭配繡金白袍臨風而立,端得是謫仙一般的人物——隻是負於背後的一把青鋒長劍反射著冷冽月光,為來者平添了三分寒意。


  “‘天一劍’,楊敬行楊太傅……”船廳上的臣工之中,不知哪個小聲嘟噥了一句。白衣老者登船後並不停留,抬腳便徑直走向位於船廳正中央的舞台,所到之處人群自動分開,無人敢於直視其青劍鋒芒。


  “楊兄,別來無恙。”見白衣老者踏波而來,宋略書的心中也是暗道一聲不好。然而他畢竟於武林中半生蹉跎,表麵上絲毫不露怯色,反而揚手丟掉茶杯碎片,向對方遙遙一禮道,“楊兄便是想拿下老朽,也得先聽老朽將這來龍去脈一並說解與你,否則即便是楊兄屈尊親來,也未必能將老朽留下。”


  “老夫隻管將擾亂天子賜宴的賊子拿下問罪,你若有冤屈,自去告予那大理寺諸卿。”楊敬行掃一眼腳邊被宋略書一顆梅核擊殺的侍衛屍體,青色長劍自背後搖曳而出,劃出一道青虹,“在場涉事人等,若不束手就縛,可別怪老夫的劍無分親疏尊卑。”


  見楊敬行拔劍,在場眾人除了宋略書和跪著的景玗,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向後退了幾步。秦王張嘴還想嚷嚷些什麽,被明載物牽著袖子趕緊攙了下去。偌大的船廳舞台上,一時間便隻剩下一青一白二位老者相對而立。有好事的官吏站在人群中探頭探腦,竊竊私語道:“今兒真是稀奇了,‘天一劍’對‘鐵尺衡天’——兩位‘天下十一仙’居然要伸手見真章……這可是曆屆‘天下會’都不曾有過的大場麵哪!”


  宋略書原本是想在台上揭露楚王罪狀後伺機哄亂船廳,帶走景玗,但如今楊敬行到場,滿船的官員侍衛便如同長了主心骨,安靜肅穆得有如校場操練一般。眼看著逃脫計劃難以為繼,而一場鏖戰卻無可避免,宋略書微微轉頭,向景玗和“玄王”穆向炎分別丟了兩個眼色——後二者即刻會意,穆向炎大步上前押住景玗,看似是在束縛罪嫌,實際上卻杜絕了青朱二聖在宋楊二人動手時趁亂暗算景玗的可能。


  “船廳狹小,恐誤傷諸位大人性命,楊兄,借一步說話。”宋略書說完,便順手拿起畫屏邊的一枝青銅燈台,青衫一晃便已經落在了距離船廳三丈多遠的一條小舟之上。楊敬行也不怠慢,雙腳點地化一道白影衝天而起,手中劍光幾乎與月色相融,在半空中就劃出數道蛟龍般的劍氣,向小舟上的宋略書直撲而來。


  數道劍氣後發先至,在小舟附近的水麵上劃出數道激射的水牆。宋略書知道真正厲害的還在後頭,隻穩穩地放出內力壓製船體,以防止小舟被激蕩的水波掀翻。待水牆漸散,一道亮如霹靂的寒光果然裹挾著驚人的劍氣破空而來,直指宋略書麵門。宋略書不躲不避,手持青銅燈台仰麵迎上,嘴中喃喃道:

  “以身為規,煉鐵為尺……衡天一十六式!”


  說罷手中黃光一閃,待水牆完全落下之際,船廳上的眾人隻見得楊敬行的劍穿透了青銅燈台上銜燈的銅鶴,可平日裏那把削鐵如泥的“天一劍”卻不知為何,緊緊被青銅燈台絞住,一時抽扯不出。楊敬行將劍鋒下抵想甩掉燈台,可宋略書卻順勢將燈台向下一壓,依舊扣住楊敬行的劍,用隻有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鄭重道:


  “楊兄,聽老弟一句忠言:你若想對得起先皇,對得起這姒家江山,那麽今日之事,那白帝切不可殺,那楚王斷不可留!”


  “這不是你一介白身該管的事情。”楊敬行的聲音依舊波瀾不興,“你若有憑有證,大可隨我至大理寺小住幾日。我昆吾國自有乾坤朗朗,斷不會冤屈爾等。”


  “嗬嗬,隻怕刑不上皇親,那大理寺進去容易,出來可要扒我等草民一身骨皮。”宋略書冷笑一聲,依舊使力微微壓彎青劍,但又並不使出全力意欲折斷,“你不想想,那楚王屯田設堡,亂的是誰家綱常,動的是誰家國本?你也不想想,這些年來北境時有告急,反倒是西邊相對平穩——靠得不就是那白帝父子兩代經營,與氐族關係交好,使得西陲藩籬緊實,而勿使西戎有可乘之機?望楊兄聽老弟一句勸:白帝若死,西境必亂;楚王不死,國祚必危!你若真是他姒家忠臣,其中厲害,豈能分辨不清?”


  “……你想如何?”楊敬行聽罷,手中劍卻是停下了動作。


  “煩請楊兄收押楚王與白帝三個月,三個月內,老弟自會攜有關楚王謀反、構害忠良的證據返京,麵呈天子。”宋略書直視楊敬行雙目,言辭懇切,“今日事出突然,罪證並不在身邊,懇請楊兄開釋,許我三月期限。三月以內,一定回返!”


  “我如何信你?”楊敬行微微皺眉,身上氣勁並不鬆懈,“你行蹤無定,又沒有家眷親隨作保,讓我如何能相信你不會一去不歸?”


  “無他,隻憑這‘衡天’之名。”宋略書微微躬身一笑,“老朽行走江湖幾十載,靠的就是這份替天行道的正氣。我若不回來,便是那無信無義的奸猾小人,到時候天下人盡可口誅筆伐,何勞楊兄動手?”


  “也罷,老朽便許你三個月。”話音剛落,兩位絕世高手便同時收勢後撤,動作快如閃電——宋略書將已經被劈斷的青銅燈台砸向小舟,木製船身立即化作滿湖碎屑,而楊敬行則手持青鋒沿著小舟與船廳之間劃出一道青光,光芒過處,激起滔天白浪……待風停浪歇,楊敬行孤身穩穩落在了船廳舞台上,而湖麵上早已歸於平靜,不見了宋略書的蹤影。


  “楊……楊敬行,那個逆賊呢?”楚王被驚起的水浪濺了一身,如今正一手攙著兒子一手扶著發冠,還想上前質問楊敬行宋略書的去處。楊敬行回頭,瞄一眼形容狼狽的楚王父子與青朱二聖,沉聲道:

  “那賊子武藝高強,老夫一時留他不住,不過天網恢恢,量他也跑不了多遠……來人,將涉事的景玗、明載物、柳相徭等收押,暫時交予大理寺看管;喚禦醫先行收治小公子,請楚王隨老夫前往臨水殿麵聖!”


  “不,怎麽……”聞聽楊敬行的安排,楚王一行頓時慌了手腳,眼見著越來越多的羽林軍官兵正在渡水而來,楚王已經顧不上疼得嗷嗷直叫的小兒子,上前指著楊敬行的鼻子罵道,“你個沒用的老奴才!放走那殿前殺人的逆賊已是罪不可赦!如今還想拘禁本王,是想造反嗎?”


  “老夫有無造反之心,天子自會揣度;而王爺有無犯上之心,也可在天子麵前自辯。”眼看著羽林官兵登上船廳,楊敬行一甩袍袖負劍回身,再次踏碎碧波中皎潔的月色,直上寶津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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