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且試天下(11)
此時的玉羊正在長留城外的山巒腳下開心地挖著野菜。這兩日因了景玗心情好,她被獲準每天可以在休留的陪同下去城內集市甚至城外山中尋找需要的食材。這長留城雖然連接西域古道,又是昆吾國西境第一重鎮,物產貿易十分繁榮,可惜以玉羊一個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卻還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食材太少。
原先世界中成型的現代飲食,是以數千年的中西物產交流貿易為基礎,外加各地各族人民對於烹飪的感悟與熱情凝煉而成的。且不說八大菜係三式菜譜中西餐文化,單就一桌簡簡單單的家常菜,說不定有一半都是舶來物產:西紅柿、土豆、南瓜、玉米等常見食材明朝末年才引進中國、而辣椒這類最基本的調味品則要等到明末清初時才在中原大地得以普及,更別說現代烹飪幾乎離不開的味精雞精高湯精之類的科技濃縮產品了。
在長留城駐留的這幾天裏,玉羊也漸漸摸清了昆吾國裏飲食加工業的基本情況——這裏的物產品種和生產水平大抵與宋代相似,但也有少許出入,比如北宋已經頗為盛行的蔗糖在昆吾國中就很難找到。在唐代已經盛行中原的葡萄酒、三勒漿、胡餅等外來飲食,長留城中也未曾發現,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麥酒、米酒以及類似饅頭饃饃那樣發酵蒸煮製成的麵食。
然而物產少也有物產少的好處,畢竟隻要找得到能夠代替原先食材和調味品的替代品,那現代人信手拈來的菜式菜品,幾乎都是昆吾國民無法想象的豐盛美味,這和接受過九年製義務教育的現代小孩穿越回到唐初可以碾壓一片唐詩聖手是一樣的道理。
彼時的玉羊還不知道因為她花樣迭出的烹飪能力,已經招致景玗慕容栩等人對她身份的強烈好奇,對於現在的小廚娘應玉羊而言,最重要的事,便莫過於能在這片廣袤無垠、物產豐富的大山之中,再多找到些可以利用的野味野菜。
“走運了,是蕎麥!”在一叢野草中發現了熟悉的植株時,玉羊興奮地揮著小鏟子一蹦三尺高,隨即便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將整棵植物連根帶土一起挖出,將根部用油紙包上,再端端正正地塞進自己的小竹簍裏。那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令陪同前來負責看護的休留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你要這些個野草做什麽?”休留自幼跟隨景玗研習毒理,對草藥植物也有一定的認識,“這些草一般都是用來喂牲口的雜草,沒什麽特殊味道,也不曾入藥列方,作何你要把它們當寶似的整棵挖回去?”
“這你就不懂了吧,現在它們看起來的確跟雜草沒啥區別,但隻要經過個兩三代的選育栽培,到時候可都是餐桌上的寶貝!”玉羊一興奮起來嘴裏便控製不住地開始往外蹦現代詞匯,“到時候別說喂牲口,隻怕是你和你師父搶吃都得搶到打起來呢。”
“……你說話還是那麽沒大沒小。”休留略皺了皺眉,卻沒真的介意。跟玉羊相處久了,會發現在她眼中的世界,似乎有著另外一種與他人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沒有身份尊卑、上令下從,有所區別的隻是待她好與不待她好的人,對於前者,小丫頭從來不吝嗇自己可以表達的好意,而至於後者,那些看似孩子氣的小手段,卻也常令休留忍俊不禁。
對於玉羊的身份和邂逅景玗進入景府的動機,休留原先也是有過深切懷疑的,可經過幾天的縝密觀察,間諜細作這一猜測倒是很快不攻自破——玉羊的全部注意力都用在了找尋食材努力做飯上麵,景府內院除了廚房和小灶房,她幾乎可以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般間諜多少會留意的主人書房跟臥室,她到現在都還沒辨清方向,甚至對景玗故意泄露出的某些敏感情報都充耳不聞。
前幾日提審的那個叫芸娘的細作也證實了景玗的判斷:那芸娘原本也以為景府忽然出現了個來曆不明的丫環,極有可能是其他勢力派入府中的暗哨,故而特意製作難得的冰酪以暗示玉羊,想以此結成內外同盟交換情報。未曾想玉羊一點都沒察覺到對方的良苦用心,轉頭就向景玗打聽醍醐酥油的來曆,也順帶把芸娘苦心經營了半年之久的情報線給一夕掐斷了。
然而不是細作的話,她又會是誰?眼看著挖滿了一筐雜草的玉羊起身收拾好工具,甩著馬尾辮一蹦一跳走下山崗的模樣,休留便有些不忍將她的身世往那些殘酷凶險的方向猜想。可是倘若她真是那麽一個“不能說出身份”的人,憑著景玗的勢力與謀略,又能庇護她到幾時呢?
“休留,你把馬藏哪兒去啦?”玉羊走到兩人栓馬的山腳處,繞了一圈卻沒找著坐騎,“快點下來啦,太陽都偏西了,再不趕回去我會來不及做晚飯的!”
“來了!”也罷也罷,反正到時候這事也輪不到自己決定。休留答應著甩了甩頭,似乎是想將腦子裏那些煩人的思緒甩出去。隻見他雙腳一點山間磐石,身形便已掠出三丈,穩穩落在玉羊身邊道,“在這等著,我去牽馬。”
待休留找了馬回來,兩人便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朝長留城趕去。在等著進城門的片刻,休留看了眼玉羊的背簍,隨口問道:“你這些連根挖的‘寶貝’……是打算帶回去種的麽?”
“嗯嗯!”玉羊點頭,“小灶房後麵有塊地不錯,我看著沒人打理都長了雜草,今早就給鋤了,這會兒回去都種上野菜,剛好可以物盡其用!”
“小灶房……後麵?”休留聞言臉霎時白了,“你說的可是……開著零星紫色小花的那塊地?”
“是啊。”玉羊又點頭,“景府別的地兒不是翠竹蒼鬆就是假山奇石,想找塊沒人管的空地還真不容易,可巧就那塊地兒隻長著野花野草,我看了幾日,也無人打理收拾,所以今天一早就給鋤了……呃,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麽?”
“那個、那個地方是……”休留哆嗦地連話都說不順溜了,“那個地方是師父用來栽培毒草的毒藥田!”
“……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了!”一聲慘叫劃過人來人往的長留城門,驚起一片不知人間疾苦的飛鳥烏鵲。
因了一手鏟平家主親自栽培的毒藥田,玉羊被罰在省事堂中關了七天小黑屋。然而拗不過羅先和休留的求情,在馬馬虎虎關了一天半以後,景玗便赦了玉羊可以在做飯期間自行出入,禁閉也就自然成了半張空文,除了晚上睡覺還得回省事堂打打地鋪以外,倒是沒什麽太多的不方便。
對於治家甚嚴的景玗來說,這樣的處罰已經是格外開恩,可惜玉羊似乎毫不領情,這幾日的飯菜不但變著法子做鹹做辛,就連平日裏專供景玗的茶點心都從精心製作的糕餅糖水變成了集市裏兩文錢一碟的炒黃豆。這讓景玗不禁有種養了頭白眼狼般的邪火,可玉羊畢竟沒公開頂撞又不好借機發作,於是小院裏終日彌漫著一股詭異的低氣壓,尋常人等說話都不敢大聲。
“我說,你這又是整的哪一出?”這一日休留去給省事堂裏的玉羊送水,見小丫頭正雙腳躍起踩著罰跪用的蒲團出氣,不禁皺眉道,“你也未免太不把咱們景家的家法當回事了,尋常下人進了這省事堂,別說出門,單就是這鞭子棍棒加罰跪總是免不了的。你倒好,一棍子都沒挨上,就連被褥我都給你送來了……到這份上你都還在怨懟師父,是不是有些太不懂事了?”
“不就是鋤了他的毒藥田嘛,我又不是故意的……可他還不是把我辛苦收集來的食材種子和植株全扔了,明明已經扯平了,憑什麽還要關我七天禁閉?而且這七天裏我還得給他做飯?不公平!”想到自己辛苦覓來的食材原料又全都泡了湯,玉羊便氣不打一處來,對無辜的蒲團下腳又更重了些。
“誒,也是怕了你了……”休留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水桶道,“其實也沒全扔掉……你之前留在小灶房裏的那些,師父當時在氣頭上,的確是全扔了沒錯。可是你當天傍晚剛挖回來的那些,我卻是替你給藏起來了。前幾日我試著在我的練功場角落裏辟了塊地,你那幾顆寶貝雜草我都給種下去了,水也澆了肥也施了,但是能不能活……這得等你出去自己打理,我可保證不了。”
“休留你真是個大好人!”玉羊聞言興奮地尖叫一聲,張開雙臂作勢便要給休留一個熊抱,慌得休留眼疾手快連退三步,玉羊撲了個空倒是回過神來,連忙拍著手掩飾尷尬道,“不好意思,太高興了……我沒惡意啊,不是故意的,嘿嘿……”
休留被玉羊的動作先是一驚,待回過神來,卻也是滿麵泛紅,隨即仿佛嗔怒一般瞪了玉羊一眼,賭氣閃身走出省事堂,重重關上了門。玉羊望著休留氣衝衝出走的背影卻是有些納悶,做了個鬼臉心下自忖:這古代人真麻煩,不就是個擁抱嗎?這還沒抱上呢,就跟被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姐姐我還不稀罕咧,哼!
這邊玉羊心中不忿且按不說,那邊休留鬧了個大紅臉氣哼哼回到小院裏,卻聽到院內傳來了許久未聽見的熟悉笑聲:“說好了伴手禮那便是一定會帶回來的,怎樣,是交你來審還是我來?”
休留聞聲一驚,縱身一躍便是登上了二樓曲廊,直入景玗書房——聽著這聲音,莫非是慕容栩回來了?
“休留啊,你來得正好。”書房內景玗正與慕容栩分坐兩邊相談甚歡,見休留進來,景玗也沒介意,伸手指了指地上一個蠕動不止的麻袋道,“替我把這玩意兒解開,看看你慕容師伯給咱們帶回了什麽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