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且試天下(10)
“來啦!”話音剛落,一個杏黃色的高挑身影便仿佛一陣春風似的刮到了景玗身邊,身穿杏色長衫,麵若冠玉的慕容栩一邊持扇自顧,一邊拍著景玗的肩膀道,“小師弟打架又遇到難纏對手了?來別怕,師兄幫你。”
“別胡鬧,認真點。”景玗伸手揮開慕容栩的巴掌,兀自朝院子角落走去,“老規矩,家中比試,點到為止,以五十招為限。敗者……不得對‘天下會’入場人選一事再生異議!”
“接招!”景玗話音未落,合玥這邊已經刀光暴起,身影蹁躚瞬息舞出十多道刀影,衝著慕容栩直撲而來。慕容栩見來勢凶猛,當下也不硬抵,將身一揉跳出刀光圈外,邊退邊驚呼道:“誒呀真是人不可貌相,莫非景家女子便都是這般的潑辣脾氣?”
景合玥的刀法頗得景家刀真傳,來去縱橫間開合霸道,刀光過處殺氣四溢,雖片葉亦當兩分。然而慕容栩的身法卻偏偏如一縷煙氣一般,隻是緊緊纏住那淩厲凶狠的刀光不放,即不散也不收,隻是這麽若近若遠地粘著惹著,伺機在刀勢落盡時欺身以扇輕點合玥的麵門發髻、肩背腰肢,沒兩招便鬧得合玥麵色緋紅大發雷霆,招式也隨之失了分寸。
“輕薄之徒!敢欺負我姐姐!”一旁觀戰的合琪見狀也忍不住了,當下手中刀光一掠也加入對戰之中。姐弟二人左右一分刀鋒呼應,頓時便自成刀陣一體,將慕容栩團團圍住。眼見著姐弟二人比肩聯袂攻守有度,將慕容栩也一時纏的脫不開身,在一旁觀戰的景玗也不由得點頭讚許道:
“這倆兔崽子,倒是比我想的要成長得更快些。按照這個速度,興許下一屆的‘天下會’,他們倆就足以擔負起景家聲望大任……不過現在還不行,招式已成,心性尚幼。休留羅先,你倆留心些,他們現在暴露出來的缺陷,也是你們這年紀比赴‘天下會’,容易被人利用的弱點。”
身旁的休留羅先一邊答應著一邊入神觀望。合玥合琪姐弟帶人聲勢浩大闖入家主院內,早已是引來諸多家人側目,這會兒小院四周裏三層外三層,早已是站滿了來觀戰的景家老少。就連玉羊也從小灶房內探出頭來,躲在窗邊看的嘖嘖稱奇。
景玗點評未及片刻,慕容栩果然便瞅著二人錯刀的空隙,一個箭步抽身出來,當下不說二話,指尖一揚將手中的鐵骨金絲峨眉扇朝合琪麵門扇去。正揮刀舞得酣暢的景合琪猝不及防,隻見紅霧一閃,合琪“啊呀”一聲,捂著眼睛踉蹌幾步,倒出圈外。合玥一見,連忙上前扶住弟弟,刀指慕容栩怒斥道:
“無恥之輩!竟敢暗箭傷人!景玗,這便是你請來的所謂高手嗎!”
“在‘天下會’之中,這卻是再常見不過的小手段。連這種程度的毒都防不住,隻能怪自己幼稚。”景玗揚起下巴笑得頗為玩味,“畢竟‘天下會’之中,有刀槍棍棒,亦有暗器弓弩,各大世家皆有各自所長,莫非便要全依你景合玥大小姐所喜所好,隻以明招對弈不成?”
一席話說得合玥麵上又是紅一陣白一陣,咬牙掰開合琪捂著雙眼的手指,隻見其眸子通紅淚流不止,眼看著是不能再打了。另一邊慕容栩倒是顯得分外坦然,從懷中取出個小瓷瓶遞給合玥,好言相勸道:“雖是小毒,但畢竟入眼,不可不小心萬一,還是拿著解藥找些水來,趕緊洗了吧。”
合玥接過解藥並不道謝,隻是惡狠狠瞪了眼一臉無辜的慕容栩,將藥和弟弟交給身後的親隨,囑咐帶了下去。等合琪走後,合玥仍舊仗劍直指景玗,厲聲嗬斥道:“剛才那場不算,我不服!景玗,你下場來,我今天便非要與你對陣一場——我好心救個落難女子,你前夜卻派人將她綁進府來,可是確有此事?”
“你說那事啊,原本我還想保全你在家中的些許顏麵,但既然你問起來了,那便自當告知。”景玗已經樂得快合不攏嘴了,揚手招來身旁的休留,“把供狀呈給玥小姐。”
“是。”休留答應一聲,便從袖中掏出一份紙卷來,雙手呈上遞給景合玥道,“玥小姐,經我等連夜審問,那芸娘已經承認自己是‘朱皇’明家派來的細作,便是專為打探我景家比武內情,特意安插到您身邊的……這是她親手寫下的供狀,您請過目。”
“什……”此話一出,合玥便是當場愣住了。她一向自視甚高,卻也自詡俠義心腸,在長留城內往往路見不平便是拔刀相助,於市井中頗有“俠女”聲望。芸娘一事,原本是她頗為自得的義舉之一,如今卻成了引狼入室、自曝家私的笑話,這卻是比適才比武落敗更讓她無法接受的事實。
“你……你騙人,我不信!”合玥握著供狀卻不打開,仍舊擰著性子站在原地不肯退下。景玗沒了耐心,踱步上前,朗聲問斥:“不知道江湖凶險,亦不知道人性晦暗,卻一心做著豪俠大夢,指望在群龍環伺中一戰成名;明明是活在長輩羽翼庇護下的雛鳥,卻嘲諷他人為旁門左道,對實戰真章不屑一顧……玥妹妹,你卻告訴我,在這景家,究竟誰才是靠著家族聲望狐假虎威、不學無術的紈絝之輩?”
此時的景合玥牙關緊咬雙肩微顫,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了,正當她一跺腳想要衝出院子之際,身後的慕容栩忽然掐尖了嗓音,脫口喚道:“玥小姐,不知那‘蘇和香’用著可還稱心?”
合玥正要跨出院門的腳步微頓了頓,下一秒便是拔足飛奔而去。從玉羊的角度,卻是正好看到她眼角飛起的點點淚光——景玗今天這招“請君入甕”可謂是全方位徹底打垮了合玥合琪姐弟的傲慢自信,技不如人已是小事,身邊隨隨便便即可被外敵安插眼線,貼身物事收自他人相送卻不知來曆……這一件件一樁樁,足夠景家姐弟反省自惱好一陣子,無心再摻和他事了。
隻是因了慕容栩那一嗓子,玉羊旋即想起當時香具店裏那畫中仙一般的美人,渾身不由自主地便是一陣哆嗦——景玗的師門簡直太可怕了!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師父,才能教出這麽一群風格各異,卻都讓人忍不住想退避三舍的妖怪弟子來。
慕容栩輕鬆取勝合玥合琪姐弟一事,不出半日便傳遍了整個景府。對於景玗於眾目睽睽之下抖出合玥被細作誆騙一事,府內各院卻是看法不一,有的怒氣衝衝認為景玗是在故意小題大做,長他人誌氣以滅本家威風;有的卻認為景玗是用心良苦,讓合玥合琪姐弟在自家院裏略知天高地厚,總好過在“天下會”中遭人暗算,铩羽而歸。
關於此事景府各方的風聲之中,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卻是老太太的態度:一向在第三代中最偏疼合玥合琪姐弟的老太太在聞聽此事後,竟是沉默半晌,長長歎了口氣,便再也沒了下文。如此一來那些原本還想找景玗吵鬧一番的景家老少便也沒了主心骨,景玗對於此次“天下會”的比武人員名單,也就算是默認下了。
這一日景玗正在自己的飯廳內會見慕容栩與羅先,桌上擺著的四菜一湯早已是杯盤狼藉。羅先意猶未盡地吮著手指,慕容栩則摸著肚皮打著飽嗝,連連稱讚道:
“好吃!我是許久沒這麽放開肚皮吃喝了,來你這兒還沒兩天,膘倒是先貼上了。真沒想到你府上的廚子水準,竟是連西域各家番王豪商的私廚都比下去了!可是你們家風頭正勁的那個‘一碗圓子收服景老太太’的灶房丫頭?”
“還能有誰。”景玗此刻正端著茶盞品茗消食,事實上他對今天這頓午膳中的烤羊排也頗為中意,隻是礙於慕容栩和羅先在,作為主人沒好意思多吃。這會兒客人讚不絕口,景玗麵上也自然得意,“隻是這廚子手藝雖然了得,不省心的水準卻也非常人可比。”
“哦?這是又要我幫忙麽?”慕容栩聽出了景玗話裏有話,立時便坐直了身子,饒有興趣道,“就知道天底下沒白吃的好飯!你倒是說說看,一個廚子能有多不省心?”
“她原本是我和休留在竹山野林裏撿回來的一個孤女,原本我們隻以為,她應是遭上遊流匪打劫,因傷失憶而僥幸逃生。然而就這幾日她在府中的表現來看,似乎不是這麽簡單。”景玗放下茶盞,回憶著近些日子以來玉羊的種種言行舉止:
“作為一個廚子,她不會劈柴挑水,據休留所說,剛來那會兒她甚至連自己梳妝都不會。可是真讓她上手做飯,卻每每出人意料……一開始我也有所懷疑,畢竟她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然而之前她在仙子橋內受了那細作的冰酪招待,回頭卻主動找我告知,若是有窺伺府中機密之嫌,恐怕早就與那細作裏應外合,不會那麽不當回事……以我的判斷來看,她應該不會是探子眼哨,但以她做菜的手法和言辭行止,也不會是尋常的落難廚子……”
“於是,你打算讓我怎麽查?”慕容栩越聽越有興致,此刻已經托了腮湊到景玗麵前,主動詢問道,“是要用色誘哄她說實話呢,還是直接用強?”
“……她現在好賴是我景家的人,你要是做好覺悟,倒也可以試試。”景玗瞥了慕容栩一眼,語氣中略帶了些許警告之意,“不說笑了,現如今明麵上的線索,我跟休留已經捋過兩三回,隻是還未找到可靠的證據,如今有一條險路,也是我作為西境禦守,在趕赴‘天下會’之前必須肅清的隱患——我需要有人替我找到那夥流匪的下落,弄清楚他們的來龍去脈和打劫過的行人身份線索,並予以剿滅。”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兒呢,剿匪好辦,隻是事成之後,那些流匪劫下的金銀財貨可得盡都歸我。”慕容栩將手中的金絲鐵扇“啪”的一聲合起,仍舊是半戲謔半認真地開出條件道。
“你要是真能問出個頭緒來,便是吞了也無妨。”景玗倒也爽快,當下應承,“要掩下這幾個蟊賊下落,本也不是什麽事兒。隻是手腳必須快些,畢竟還有二十來天,我們就必須赴京上路了……需要我多派些個人手給你幫忙嗎?”
“用不著,找個熟悉地形的向導帶我過去就行,人多反而不好施展。”慕容栩將鐵扇收回袖中,隨即起身道,“要不便以七日為限,七日之內,我必給你帶份伴手好禮回來!”
“無需太多,一個足以。”景玗目送慕容栩出門,麵上倒是難得地現出釋然之色。待慕容栩閃身出門後,景玗回頭望了眼一直在逗弄毒蛇,似是對二人談話全無所覺的羅先,出聲詢問道,“羅先,剛才我們說的事情,你可聽明白了?”
“唔,不太鳴擺……”羅先聞聲回頭,老老實實答道,“不果,窩茲道隻要是木用西兄和景西兄一起決定噠事情,都係木有問題的。”
“嗬,你倒還是那麽省心。”三人之中羅先年紀最幼,對於這個小師弟的性格特點,景玗也是心知肚明的:羅先心思單純,於師門一眾弟子之中最沒有機心,但也極有自知之明,對於自己不了解不熟悉的事物,羅先會無條件地信任慕容栩和景玗的看法,而不會自己強出頭,這也是景玗這次會讓慕容栩將他一起帶來的原因之一。
“自從回到長留城以來,我卻是有好多年沒機會指導過你的課業了。”景玗整了整衣服站起身來,對羅先道,“難得有機會,要不要來看看師兄的毒藥田?我來教你識別幾種中原特有的稀罕毒草。”
“嚎哦!”羅先聞言也是滿臉興奮地站了起來,跟著景玗便走出門去。隻是幾分鍾後,清靜的景府大院內忽然便傳出了家主白帝的一聲怒吼:“這是誰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