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雍王(一)
夜巡的士兵在營中走來走去,楚意在被子裏翻來覆去,輾轉難眠。胡亥覺淺,根本經不住她這般折騰,隻得將她圈在懷裏,不許她動來動去。
雪連著幾天幾夜地下,天寒地凍,楚意的身子半點都受不住冷,幹脆直接窩在了營帳裏足不出戶。她總是心事重重的,就連守著幸兒午睡時,小孩子不安分地踢開了被子也半天都沒發覺,若不是被公羊溪看見,隻怕還要連累孩子為她的馬虎風寒一場。
端月一過,項羽於這年二月初分封天下。他先自立西楚霸王,又將先入函穀的劉邦分為漢王,再以胡亥、司馬欣、董翳三人分為雍、塞、翟三王,與劉邦共分秦土。其中以胡亥所得封地最廣,司馬欣次之,為防備劉邦起異心,項羽和範增商定將他置於較為偏遠的巴蜀之地,又有胡亥坐鎮,阻擋他的東進之路。而後又封下數位伐秦諸侯,總計十八人,各有封地名號,各自衣錦還鄉。
唯有楚意,要隨胡亥駐留舊秦。可她卻意外地別無二話,這幾日安安靜靜地收拾規整,籌備著和胡亥一同去雍地新都廢丘。她這般一反常態,就連項羽也都有些坐不住了,可他礙著麵子,始終不肯拉下臉來問她,隻是旁敲側擊地問過胡亥和虞子期幾次,誰道他二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楚軍拔營將返彭城的前夜裏,楚意忽然披了鬥篷,就要獨自出門。
“上哪去?”剛進帳裏來的胡亥一把將她拉住。
“我去找一趟阿籍,和他談一談。”楚意道。
胡亥拽著她不放,“天黑了,有甚麽話明天再說。”
楚意忙笑著從他手裏逃出來,“明日他們就要走啦,到時候忙起來,他哪還有時間聽我說話呀。公子放心,我一會兒就回來了。”說著,本來已經走出幾步的她忽然又調頭回來,在他臉上快速地親了一下,“我真的很快就回來,公子可不許拈酸。”
到了項羽的營帳附近,前後都有項和帶著重兵把守,見裏麵燈火通明,楚意也沒讓他們替自己通傳,隻鑽到後麵,捏起嗓子學著貓兒叫了三聲,兩聲短一聲長。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項羽就從裏麵一臉不耐煩地走了出來,“都是嫁過人的了還來這套,這麽晚出來就不怕你那小氣鬼丈夫拈酸鬧脾氣?”
“誰說他小氣啦?”楚意護短地哼了一聲,“走,陪你虞爺我曬月亮去。”
項羽負手朝她笑著哼了一聲,跟在她身後。他們的影子被月光拉長在還未化開的積雪上,一前一後,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每次要找對方偷溜出去玩的時候,就在院子牆根下學貓叫,兩聲短,一聲長。
然後,一起走在月光底下。
離十五還有幾日,天上銀月未圓,像是一把彎刀勾在雲端。楚意和項羽並肩坐在樹林裏折斷的枯樹樹身上,一時間卻是誰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麽,就這樣心照不宣地沉默著。
“謝謝。”最終還是楚意打破了這份本不該屬於他們之間的沉默。
“甚麽?”項羽有些意外。
“我說,謝謝你,阿籍。”楚意鄭重其事地說完這一句,心底當即說不出的釋然,“那日宴席上,我知道你是為了護著我,才會受劉季威脅,辜負了範亞父的安排,沒能殺掉他。”
“這有甚麽好謝的,反正到後來還是搞砸了不是?”項羽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半晌後又道,“不過,我其實並不支持亞父和你兄長的想法,如果那時候殺了那劉老三,到時候不光是他養的那幫能說會道的謀士,就是那些老百姓怕是也要一人一口唾沫把小爺淹死。小爺一向行得正,坐得直,搞那一套請君入甕的鬼把戲幹嘛,既然要殺他,那就要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殺了他!”
“你跟我阿姊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阿姊知道這事兒的時候,竟跟你想得差不多。”她說到這裏,忽然又泄了氣,“你這臭小子,我當年可不就是為了讓你高興,才把我家冰肌玉骨、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騙去送給你的?你倒好,一身的臭脾氣也不知道收斂,平白辜負人家,也辜負了我這個媒人的好心。”
“你還敢提?”項羽哭笑不得地揚起手,作勢要打她,“我早知道你那阿姊是個麵冷心冷的硬石頭,當初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看上她。”
“真的?”楚意一點都不信地斜眼睨著他。
“煮的。”他這下子是真的敲了她腦袋一下,不輕不重的,像他之後看著月亮說出來的話,“能怎麽辦,即使成婚之後她一直都待我不冷不熱,即使她對我還不如對你家軟軟那隻臭貓,即使她心底期盼的良人並不是我,即使每次她都把我氣個半死,即使……”
“好了,要是再說下去,那還不如要我愧死算了。”楚意內疚地低下頭。
項羽笑道:“你內疚甚麽,我和她又不是過不下去。隻要少見幾麵,少說兩句,這輩子也能湊合湊合過了。至少,我項籍還是娶到了曾經朝思暮想的姑娘,還是個絕世美人兒。再說了,男兒誌在四方,為著這些糾糾纏纏的兒女私情成天患得患失,那算個甚麽事兒?”
“是是是,西楚霸王。”楚意應道。
又是一陣望月無言,風吹過來的時候,連帶著楚意一聲長長的感歎一起吹遠。她驀然想起小時候隨父母逃亡的那段日子,夜裏魘症發作睡不著時,她也總是像這樣去把睡自己隔壁的項羽吵起來,鬧著要學大人們賞月喝酒。兩個孩子就坐在曠野月下,無話不說。
“跟我們一起回江東罷。”項羽冷不丁道。
楚意轉頭看了他一會兒,笑道,“西楚新都在彭城,不在江東。再說了,你不就是為了氣我,才故意把我夫君封在關中麽?”
“你哪有這麽大的麵子。雍王的分封是亞父再三與我強調,必須要你夫君留在關中的。”項羽一本正經地說道,“可你不一樣,你是我妻妹,是我楚人,你為楚國在秦地辛苦蟄伏了這麽多年,也該衣錦還鄉了。”
楚意打了個哈欠,“少跟我說場麵話,我要是跟你們回去,到時候拿我挾持我夫君,欺負他,宰割他,轉過頭又拿他要挾我,困著我,鎖著我。與其處處受製他人,名存實亡地活著,我倒寧願就在雍地舒舒服服當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雍王細君。”
他道:“說了這麽多,還不是舍不得你那個冷冰冰的悶葫蘆夫君。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都替你兄姊寒心。”
“我是真舍不得他。”楚意好不容易露出了幾分正兒八經的神情,“他隻有我一個了。”
他憋了半天,道,“就你一個妾了?”
“去你的!”楚意繃不住笑著直捶他,“你就別再這跟我囉嗦這些了,我已經打算好了,既然跟定了人家,江東不回也罷。您有時間在這勸我,還不如趕快回去,替我兄長物色物色,讓他趕緊替我和我阿姊添個嫂子。不然你看誰家會像我家這樣,兩個妹妹都嫁出去了,做大哥的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明明是你死乞白賴將我拽出來,現在反過來趕我回去啦?你這丫頭,從小到大都這麽不講良心,前幾日你把小爺罵得狗血淋頭的賬,小爺還沒跟你算呢!”項羽佯怒笑道。
“那是你該。”楚意朝他揉了揉眼睛,早困得睜不開眼,起身要走“行了,我要跟你說的,都說完了,你可以退下了。”
“沒上沒下的,活該挨你兄長那麽多年罵!”項羽從後麵追了她幾步,親自將她送回了胡亥的營帳前。
分別前,楚意目送他走遠的背影,臨時起意,大聲叫住他,“阿籍!”見他回過頭,忽然又把準備好的話咽了回去,“趁早給我添個小侄兒!”
項羽遙遙回敬她一句,“彼此彼此!”
他們這下算是徹底結了這幾日的心結,重歸於好,楚意心中暢快不已。然而她正悠然自得伸著懶腰,準備掀簾進去,身後就傳來一陣暖意,一轉頭正好撞進了胡亥精瘦的胸口。
“公子……”楚意一抬眼迎上他黑著的俊臉,後怕地縮了縮脖子。
他道,“子時已過。”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她嘴硬道,話音未落就被他當著夜巡衛兵的麵,像扛米扛麵一般攔腰扛在肩上,嚇得她差點失聲叫起來,“公…公子……你這是做甚麽……”
“如他所願,送他個侄兒。”
項羽有句話沒說錯,胡亥的的確確是個小氣鬼。
日月更迭,臨行的號角吹響,久駐鴻門的楚軍終於一分為二,在驪山腳下惜別。朝霞漫山潑灑,浮動在風中的大楚旌旗上。終於到了最後時刻,虞妙意不舍地看著麵前的楚意,握著她的手始終不肯放。
虞子期默了半晌,卻發覺許多話到了嘴邊又不像他能說出口的,還是隻幹巴巴地對楚意道,“好好護著太阿劍與懸明鏡,我們這就走了。”
其實對於胡亥將他們的傳國之寶作為隨身佩劍這件事,虞子期一直很耿耿於懷。楚意蔫壞地笑了一下,“虧得兄長提醒,我都快忘了這回事了。放心罷,得鏡劍者得天下的讖語早已不攻自破,沒人再會打這兩件凡物的主意了。”
一切仿佛就該在此終結,即便最終還是有分離,有不圓滿,亦是各有各的歸屬。
“那……珍重。”楚意先鬆開了阿姊的手,婷婷站在看著她長大的兄姊跟前,合袖彎腰謙謙一拜。
好似一場大夢,曾經那個古靈精怪的刁蠻丫頭,抬起頭時已經長成了娉婷清貴的他人之婦。就此與他們相擁別過,轉身往她人生的下一個方向大步而去。
楚意看著勒馬於不遠處的胡亥,燕離和伯兮前幾日就同公羊溪和幸兒一起先往廢丘打點。彌離羅著急想看在廢丘的新家,一大早就求著霍天信帶她先走,胡亥想著行軍再慢也不過一天的腳程,中途也不見得能出他和楚意應付不來的岔子,便準了他們先行一步,自己和楚意慢悠悠過去。
“下個月幸兒就該有半歲了,之前是在軍中,所以滿月酒、百日宴都未為她擺,我想著何不把熱鬧都留給那時候,也讓她高興高興。”她的口吻裏有藏不住的期待。
“半歲小兒能知道甚麽?”胡亥卻對那個隻要一哭起來就能把她從自己身邊搶走的奶娃娃並沒有太多好感。
楚意爭取道,“即使是平民百姓家,也要給孩子辦滿月酒百日宴的呀,總不能就這麽虧待自家孩子了吧?”
“自家孩子?”胡亥斜了她一眼,嘴上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楚意深長地呼吸了一口初春山野間清新的氣息,“其實最開始,我一看到那孩子也會立馬就想起她那對可惡的生身父母,甚至我也曾想過幹脆將她扔了,任她自生自滅,可是轉念一想,來到這世上並非她所願,她也無權選擇自己的父母,大人們的罪惡因果,又何必讓無辜的孩子來承擔呢?”
“你才不會把她扔掉,在她爹死之前。”胡亥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心裏那把算盤。
最初聽聞那長生丟下趙荇母女獨自逃亡的時候,楚意是起過假以時日用幸兒當誘餌,引蛇出洞的念頭,即使現在,她也未曾打消。隻是她帶著幸兒待在楚軍營中這麽久,也依然不見那廝來犯,時日越久,她就越覺得沒有把握。
他們已是死仇,若不除那廝,如何對得起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就像時至今日,對於子高和雲嬋的慘死,楚意依然無法釋懷。
想到這裏,楚意不住歎氣,“我隻怕她那個爹根本就沒想過要認她這個女兒。”
胡亥回頭見她一臉苦惱,還是無奈道:“無妨,不過是多張嘴吃飯罷了,我養得起。”
楚意滿意地抿唇一笑,從山穀蔭涼裏出來後,在大好春光裏情不自禁地在馬背上伸了一個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