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鴻門(三)
人與故土的緣份總是各有深淺,有的人注定一生漂泊無定,盤桓他鄉。從前楚意便是將這份緣與羈絆看得太重,心心念念著回歸故裏,可等哪般的世態炎涼都嚐過來,那一抹執念卻忽然消散了不少。她如今卻隻指望著珍惜眼前人,平平靜靜地守著胡亥、守著兄姊,就已經很好了。
她所盼至純至微,可一連數日,虞妙意都將她拒之門外。
眾將出營齊聚宴飲那一日,營中獨剩她兩姊妹守著。飛雪已停,落白連帳,楚意在虞妙意的營帳外站了大約有一個時辰,終究還是隻換來了喜冰掀簾出來,對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阿姊是在為我殺呂荷生氣麽?”楚意再按捺不住,音調不高不低地問起喜冰。
喜冰歎了口氣,小聲勸楚意,“二姑娘,
大姑娘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也犯不著這樣去激她。其實這件事上,確實是二姑娘你做得太急太狠了些。”
楚意聞之莫名覺得刺耳無比,心下不悅,麵上依然淡靜,“我這麽做,不止是為了替自己和阿姊報仇,更是為了大局著想。如今劉季與我方大有分庭抗禮之勢,那呂荷與劉季原配可是親得不能再親的同胞姊妹了,留著她在楚營就是個禍患。可她偏偏身屬後宅,男人們也都找不到機會拔掉這根眼中釘,自然就是要我們女子來下這個手。而比起與她同嫁一夫的阿姊,由我借昔日恩怨出手,也更能叫人拿不到阿姊和阿籍的把柄了。”
“你總有那麽多冠冕堂皇的道理!”虞妙意的聲音從帳子裏傳來,三分惱火七分心疼。
楚意一聽就知道是她家這朵對外又冷又硬的高嶺之花對內裏的自己這個妹妹終於還是心軟了,當即笑著從喜冰手裏鑽進帳中,與她好言好語地賠罪,“阿姊,你終於肯見我啦。”
“她曾害得你幾乎客死他鄉,你要殺她,我半點意見都沒有。我隻是不想髒了你的手,更可惜她的一片癡心。”虞妙意摸了摸楚意在外凍僵了的手,忙將她拽到自己身邊的碳爐邊暖著。
“一片癡心?”楚意一挑眉,“我這雙手最是不幹淨的,也不在乎多她這一條並不值錢的人命。隻是我卻不懂,阿姊你說她一片癡心,癡在何處?”
“你離家時還不知,她為了小項爺,拚著終身不嫁,不允她父親姊姊給她說來的媒。當時不知在家裏尋死覓活了多少回,後來還有一次,又自己偷跑出來,跪在項氏山莊的門外求我,說甘願入門為奴為婢,隻求此生能在小項爺身邊就好。”
“那不過是她耍的把戲,隻是要叫外人可憐她,反過來指責阿姊你無情善妒不容人。我才不信憑她那心比天高的性子,會做出這般自輕自賤的事來。”楚意一眼看穿了事情的本質,分外不屑,“癡心的人我也見過,我也吃過這樣的人的虧,可是阿姊,你要相信像呂荷這般的人,步步算計,招招險惡,決不是一句癡心一片就能讓人為此遷就原諒的。”
“世間最是情癡難得,我做不到,你還不許我羨慕旁人麽?”虞妙意自嘲道。
楚意想了想,終於一翻袖子,扶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艱難道來,“幾年前,我和我夫君曾有過一個孩子。那時我尚且屈居妾室,占著我夫君正妻之位的人,正是趙高的掌上明珠。這位女公子自幼傾心我夫君,十年來,為博他一笑,苦練舞藝,當年蘭池宮一舞連的秦王也都撫掌稱讚。當時鹹陽城裏凡是叫的上名字的貴胄公子都爭相娶她為妻,可她隻認準了我夫君,一心一意要嫁給他,在我看來,她對我夫君的癡心,那呂荷就是拍馬也趕不上。為了嫁得心上人,她屢次加害於我,我卻總憐惜她那點癡心,在最後關頭心軟放她一馬。結果呢?她不僅害死了我和我夫君的第一個孩子,還害得我們可能以後都再也不會有了……”
楚意說到這裏,隻覺得自己心尖上的肉都在顫著疼,可她還是逼著自己用最平淡無奇的口吻,忍著眼淚,瞪著眼睛說了下去。
“那二姑娘你這回帶回來的那個女娃娃不是你和姑爺生養的啊?”喜冰在旁小心翼翼地插了嘴,她一向是不帶著幸兒在人前走動的,關於她的身世也從來不提,所以大家都以為幸兒是她和胡亥的女兒。
“你們細細算算年歲,那孩子生的時候我與我夫君可快有兩年不見了。”楚意好笑地揚了揚嘴角,“這個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我夫君曾經的正妻與那連名字都沒有的偽帝不倫所生下來的野種。”
“你這孩子好端端的,作甚麽要去替仇人養孩子?!”虞妙意就是生氣也是柔聲細語的,蛾眉一凝,指著楚意又不知該罵些甚麽了。
“這個,阿姊就不要問了。此事你和喜冰姊姊知道了就好,左右那孩子以後也隻會認我做母親,斷不會知道她生母也曾恨我入骨。”楚意可不打算把自己心裏最陰暗惡毒的籌劃開誠布公,不怕她們不明白,隻怕她們明白了反而會恐她用心險惡。
虞妙意想了想,還是溫柔一歎,“也罷了,大人們的恩怨何必讓下一代來承受業果?”
楚意忍不住道,“阿姊一向心慈,若是肯拿出對他人一點點柔軟去待阿籍,興許你們兩個之間就不會有呂荷這份煩惱了。”
“於小項爺,我自然是以十分真心相待。”她心口不一。
她隻字不信,“你若真如此,就不會一口一個小項爺地喚他。阿姊,你且和我說實話,你有沒有怨過我,當初將你推出去代嫁,我有沒有……毀了你的終身幸福?”
“事情走到如今這地步,早沒了轉圜餘地,哪怕重來一次,你依然會選擇逃婚出走不是麽?如此,咱們又何必執著於往昔一個錯誤的選擇呢,人生嘛,一向是將錯就錯罷了。”虞妙意笑意輕柔,如玉姿容的她又美又冰,說這話時透著與人間世俗的疏離冷淡。
她們正說話,彌離羅忽然急吼吼地從外跑進來,“虞姊虞姊,少主他們回來了。”
楚意一見她這般慌亂的神色,又看天色還早,心底暗覺不妙,“成了麽?”
“不好。”她罕有地垮著個臉,見楚意和虞妙意又要問,她忙道,“個中情形好生複雜,少主叫我先回來報信的,所以你們就聽我慢慢說罷。”
話說今晨楚營眾將出門,胡亥帶了霍天信和彌離羅兩人同去。午時未至,營外的宴席擺定,劉邦也已提前從灞上趕來。他確膽大,隨行隻一百多人,一進門來便朝項羽和範增兩個跪下請罪,“我罪滔天,請將軍聽我自陳。我和將軍合力攻秦,將軍戰於河北,我於河南,但是我自己沒有料到能先一步入關滅秦,當初封鎖函穀,原是為防賊盜趁亂破關,絕非獨占關中之意,不料卻被小人曲解,讓將軍誤會了我。”
項羽聽他言辭懇切,又有項伯在他耳畔說了幾句甚麽,登時臉色變得十分為難,命人扶他起來入席,“沛公苦心,我怎會生氣?”
當時開席,項羽項伯二人朝東而坐,範增坐於南,劉邦坐於北,隨行而來的張良於西陪坐,胡亥和虞子期等將則散座於張良和劉邦身後,各自按兵不動,心懷異想,嘴上隨時客套敷衍著,帳中卻凝了莫名的殺意氛圍。席間範增不斷給項羽使眼色,又多次舉玉為號,誰知他卻像是在思慮著甚麽,一直心不在焉,不作應答。
劉邦卻在此時,突然捧起酒盞,感歎一聲,“這一遭兵荒馬亂,轉眼我等已出門三年不止。真是不知家中妻兒,如今是何模樣。”說罷,轉頭向胡亥敬酒,“這其中我最是羨慕章邯將軍,夫妻伉儷,總能相伴左右,不似我等隻有日思夜想,鴻雁傳書的份兒。”
他口中不認胡亥原來身份,大有輕慢之意,胡亥自然也不會給他臉麵,“我不飲酒。”
敬酒之人說好聽是大度,說難聽便是臉皮厚,隨即獨自一飲而盡。半晌又冷不丁道,“想起吾妻在我臨行前,獨將娘家小妹托付於我,要我為她尋個終身依靠。我見她情癡上將軍,便曾腆著臉為她牽了線,承蒙將軍不棄,將她收為妾侍,還常帶在身邊。前不久賤內還曾傳信來問,她這個妹子沒給將軍添麻煩罷?”
他在楚軍安插了那麽多細作,怎會不知呂荷已為楚意所殺,這時候分明是來明知故問,要挾胡亥和項羽的。項羽心虛地悄悄瞥了一眼胡亥,見他毫無反應,自己卻也不知該說甚麽,索性沉默不語,低著頭裝作酒醉。
範增像是明白了項羽心下的顧慮,但眼下已到最後時機,若再不有所動作,唯恐待會兒劉邦借呂荷之事反客為主。於是他起身向胡亥身邊的項莊使了個眼色,與他一道出門議定,由項莊假作舞劍,借機刺殺劉邦。
項莊隨即進門來敬了酒,提劍而舞,劉邦那老狐狸卻繼續溫水煮青蛙般地逼問項羽,“將軍,莫不是她在您那兒惹了禍,更或者得罪了誰?”說著,還不忘回頭看了胡亥一眼。
胡亥經他這意味不明的一眼,麵上殺機已露,雖未隨身佩劍,但仍有起身動作之意。不料項羽卻在此時開了口,“荷兒性子溫和,與眾人最是融洽,怎會有得罪之說?”
劉邦聞言一笑,“那便好了。將軍是不知道,賤內在娘家時最偏疼她這個妹妹,要是讓她知道她在外受了一星半點的委屈,定是不問青紅皂白,就要與人拚命的。”
他這話已經是擺在明麵上的威脅了,項羽麵色露了怒意,胡亥就要暴起,卻被虞子期死死拽住。項莊劍意靈動,幾次三番逼近劉邦身側,他卻裝作不知,仍是四平八穩地坐著,而陪坐西側的張良,此時卻不知去向。項伯眼看情勢不對,隨即也拔劍而起,與項莊相對而舞,將劉邦護在身後,一來二去,項莊尋不到破綻,半晌過去也未能得手。
“當時我和霍天信就在帳外守著,看見那個叫張良的出來,找了個他們一起來的將士打扮的大老粗兩個人嘀嘀咕咕半天,那大老粗立刻就提著鐵盾闖了進去。在裏麵咋咋呼呼地嚷了幾句,我聽了兩句,似是提到了虞姊你的名字。”彌離羅說到這裏,已是口幹舌燥,張口便把半壺清茶喝個見底。
“之後呢?”楚意若有所思地問。
“之後沒過多久,我就見到那個劉季捂著肚子匆匆忙忙地從裏麵出來,然後等了許久都沒見他回到席上。我想著不對,就去馬廄看了一眼,”說到這裏,她不覺拔高了幾個聲調,“這老小子,居然給他跑了!”
楚意心下一沉,太陽穴不住亂跳,“跑了?霍大哥呢,霍大哥可去追了?”
彌離羅搖了搖頭,“我們本來是要去的,可沒一會兒少主也從裏麵氣衝衝地出來了,沒準我們去,隻叫我先回來給你報個信。”
楚意聽罷,旋即驚然起身,在帳中來回踱步,似是在思量應對之法。虞妙意在旁一同聽了半天,也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罷了,反正若是讓他死在咱們營中,也不是個道理。”
楚意沒有說話,好半天才仰頭長歎一聲,兀自心事重重地從虞妙意的營帳裏走了出去。這一年的鴻門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方才她進去時還不見落白,一會兒子功夫,便是朔風呼嘯,飛雪皚皚。
胡亥是從席上提前回來的,按理說應該是比任何人都要早一步回來的。楚意在大營門口等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他玄甲貂裘跨於麟趾背上,似是雪景上的一筆墨色,颯遝而歸。他遠遠就瞧見了楚意,經過她身側時,順勢勒疆下馬,將韁繩交給了門口的衛兵,陪著她一塊往裏走。
他二人執手並肩,卻都心照不宣地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