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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心異(二)

  楚意聽喜冰從頭到尾囉囉嗦嗦又抽抽噎噎大半日的功夫,才慢慢全明白了過來。道是那年她逃婚出走,虞妙意被她迷暈,醒來時已至吉時,再容不得半分悔改喊錯,虞子期隻得趕鴨子上架,將已經披上嫁衣的她塞進婚車裏送去了項氏山莊。


  項景聯姻,不過是姓氏的一場形式,項梁也不在乎嫁過去的是姊姊還是妹妹,又見洞房中項羽也沒有鬧起來,便也不多計較,還曾借了人手幫虞子期追回楚意。


  楚意怕當著虞妙意的麵,喜冰不好說得太細,特意將她拉出去單獨聽她說話,“剛開始那兩年,小項爺待我們姑娘是極好的,朝夕相伴,形影不離,有甚麽好的,連自己都不顧了也要先緊著姑娘,就是出去一趟也要為了姑娘火急火燎地趕回來,手中也絕不空著。但二姑娘你是曉得的,你這個阿姊性情冷清些,待人接物也不屑於熱烈,心地卻是最好的。夫君如此相待,哪有女子不動心動情的,隻是她一向好把這些憋在心裏罷了。我們這些人誰都明白,誰知唯獨小項爺不明白,日子長了,受不住她,更猜不透她的,索性倒不受不猜不理會了,直將糟糠拋在腦後。我家姑娘也不肯主動去尋他,一來二去也就生了猜忌,互相冷落了。”


  楚意聽到這裏,不免歎道:“他心底一直以來屬意的都是阿姊,偏偏又是個最受不了冷待的薄臉皮兒,明明每每見著人就如發了癡症般,卻為著這一條總不肯上前親近一步,就怕熱臉貼了冷屁股,自討沒趣。我當初本是順手推他一把,誰知還是這般沒出息。”


  “屬意不屬意,日久見人心,我跟在姑娘身邊這麽多年,也算是看透了。男人一貫是喜新厭舊的,但凡有了新歡,誰還記得舊日的眉間心上?”喜冰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恨恨地哭起來,“苦了我們姑娘,沒了夫君寵愛便罷,在下相時有項莊主,也沒個管家的權利,後來起事之後,男人們都離了家,下人見姑娘孤苦又不愛多事,就越發欺負起來。今日偷了嫁妝箱子裏的金銀賭錢吃酒,明天就恨不得大開中門往家裏引賊!姑娘想要嚴管,奈何少主也在外頭隨軍征伐,她沒靠山,別人家裏如何有人聽她的?她性子最是清高,後來就是見了少主也不肯哭訴,更不許我們多嘴。”


  為著幾個刁奴在後方生事,易動搖前線軍心,楚意也明白虞妙意心裏忌憚的這一點。隻是她眉尖一挑,抓住了重點,“阿籍何來的新歡?”


  “還不就是……”喜冰擰起眉毛,話說到一半,就聽到不遠處有一聲黃鸝般的嬌柔女聲,“喜冰,怎麽不在裏頭伺候姊姊,反跑到這裏和人哭起來?”


  楚意隻覺得這矯揉造作的腔調刺耳得熟悉,緩緩轉過身去,果然見到多年前的老仇人正娉娉婷婷地立在遠處,她眼底頓時凝了積累多時的冷冽,目光淩厲得像是兩把尖刀,唇角的笑意卻是剛好,“呂三姑娘,別來無恙啊。”


  “你…你的臉……”呂荷臉上的表情如同見了鬼,方才她隻遠遠看到有人正背對著自己和喜冰說話,並未看清楚她衣著身形,走近還未細辨,就見那人自己慢慢回過了頭。


  她雖早就聽姊夫說過虞楚意還活著並且走了大運嫁給了秦國最受寵的公子為妾,但卻沒想到會這麽快就再見到她。


  “托姑娘鴻福,楚意這些年容顏照舊,日子也過得稱心得意,如魚得水。”楚意歪頭幽幽盯著她,笑意陰惻惻的,“隻不過,三姑娘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您姊夫的大營仿佛並不在這裏。還是您急著來和楚意敘舊,私自闖了進來?”


  喜冰趁機白了呂荷一眼,心裏一萬個不待見全在了話裏:“二姑娘,荷夫人大前年已經被咱們小項爺收了房,項爺寵得很,打仗都要帶在身邊,一刻都離不得呢。”


  楚意差點沒一口氣上不來,幾乎是失態地尖叫起來,“阿籍娶她?!”


  呂荷似是得了這句話的提點,後知後覺地硬起腰板,除了不自覺的哆嗦,還是那副我見猶憐的柔弱姿態:“多虧姊夫成全舉薦,荷才有幸能嫁與項爺,伴之左右。不過說到底,也是托了姑娘你的福才對。”


  她躬身向自己見禮的故作謙卑還是一如既往的讓楚意感到惡心,隻聽兩聲冷笑,“行了,在我跟前勸你還是收了那些神通罷,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曉得?”說著,她少不得要想起當年的舊傷,隻覺得那容顏俱毀的痛楚依舊還在自己臉上灼燒,“你我之前那筆爛賬,也是時候清算清算了罷。”


  說話間,她的手已經利索地掐住了呂荷的咽喉,用了十足十的力氣,雖早不及未病之前那般生龍活虎,但對著她這樣嬌弱的閨閣姑娘,還是能恐嚇恐嚇的。她恨得牙根發癢,逼著她漲紅了臉也要看著自己的眼睛,“你且先給我乖乖等著,待我料理了其他,再來收檢你!”


  這一通森森威脅後,她又喚來彌離羅與公羊溪,找來麻繩,將呂荷和她身邊跟來的人一塊綁了堵上嘴,押到胡亥麾下空置的營帳裏暫且關著,又告誡過喜冰萬萬不得叫虞妙意得了風聲。將一切安排妥當,她就趁著傍晚陰陽交替,各將回營的契機,獨自殺向了項羽的營帳。


  礙著她身份高貴,一路順風順水就殺到了帳前,門口兩個小卒見了要攔,她隻將一把利器橫在自己頸前,逼得他們連忙讓了路。


  帳中恰逢項羽正召集了手下將領和胡亥範增商議之後的對策,眾將舉目見她就這麽颯颯闖進來,先是胡亥忙要起身奪她頸前寶劍,後是虞子期縱起來要罵。


  她卻遞給胡亥一個眼神,又厲聲向虞子期,“兄長莫急,待楚意慢慢道來,屆時兄長若還要斥責,楚意再受不遲!”說著,她又渾然不懼地掃了臉色各異的眾將一圈,“諸位若是有興趣在此聽咱們上將軍後宅家事的,大可留此一座,順便也能幫楚意和家姊評一評理!”


  項羽並不知她為何又突然發作,亦梗著脖子和她對峙起來,“虞楚意!憑你有個甚麽,身為女子擅闖大營,耽誤我等在此商議軍機,我就能立刻命人將你砍了!”


  “砍誰?”胡亥不悅地將眉一軒。


  範增見他們這廂鬧得劍拔弩張,卻又不便開口相勸,隻能先給底下無關此事的季布英布等將使了眼色,暗讓他們一塊先行出去。隻留下虞子期和胡亥,容他們一家人自己將話說開。楚意不是忸怩之輩,見人散了個七七八八,立刻丟了劍拉著虞子期訴道,“兄長,當初我任性逃婚離家,為避家中追尋,特意繞道沛縣,誰知在沛縣遇到呂荷,和她那還是個泗水亭長的無賴姊夫劉季!她恨我在之前宴上推她下水,當眾奚落了她,正好劉季管著的宮婢徭役有個空缺,這一窩黑心鬼將我迷暈了填補不說,還在我身上種了惡蠱,害我容顏俱毀,差點死了在外麵!”


  “怎會有如此禍殃?”虞子期聽罷不免跟著著急,又少不得要追究胡亥,轉眼看向他的時候更多了幾分遷怒和質疑。


  楚意見狀,連忙替他聲辯,“若不是有幸遇到我家公子和他身邊的兩位神醫聖手仗義出手,隻怕我早就要在那蠱毒下挫骨揚灰,再見不著兄長了。”說罷,她卻不忘初衷,話鋒一轉,直逼項羽,“而你這人卻是糊塗,半點辨不出正邪,不說招了劉季在麾下,就是那個呂荷,你明明知道當年我究竟為何同她起了針對,竟然還把那狠毒女子往自家裏招呼!更沒誠想還為了她,要負我阿姊?!阿籍啊阿籍,你這是著了甚麽魔,錯了甚麽道?”


  從小到大她就是唇舌上的真將軍,十個項羽加起來也說不過她一個,這會兒又被她當著連襟兄弟這般叱罵,他就算心底知錯,也決計拉不下臉來,強嘴道,“那能怪誰!若不是你當初自負聰明,連我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就自己將事虎頭蛇尾地辦了,不然你人在下相,她在沛縣,如何就能招惹到你!”


  “項羽!”楚意怒不可遏地吼起來,臉色紅得異常,“如今臉麵對你來說就這般重要,低頭認錯能掉你一層皮不成?你說我自負,你才是最自負,最剛愎自用的那個!為著你這個臭脾氣,這些年我阿姊白白受了你項氏山莊那起子刁奴賤婢多少閑氣,我隻問你,如今和呂荷你儂我儂,花前月下的時候,可還記得最初待我阿姊的深情厚誼,你把那個滿心滿眼都是她的阿籍丟到哪裏去了?!”


  “虞楚意!”項羽也徹底怒了起來,也再顧不上胡亥和虞子期還在側,拔了腰間的佩劍直指她眉心。


  胡亥要擋,卻被她喝止:“讓他指!”她已逼近聲嘶力竭,頸上青筋森然暴起,眼底婆娑不停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下來,“我在鹹陽這些年,同我家公子一起在刀尖火海裏拚殺出來,多少次性命攸關,我都不怕,因為我一直想著的,無論如何在我的背後,都還有我的兄長,還有阿籍,他們在,楚國就在,我就甚麽都不用怕!如今,我曾一味信賴仰仗的,卻為了我說了幾句戳心窩子的真心話,竟就要拿劍指著我?上將軍,今日縱使你發起狠來將我一劍砍了,我無話可說,隻一樣,我就這麽一個姊姊了,倘若誰敢負她,我就是拚上這條命不要,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胡亥的劍並未聽從她,幽幽然橫在項羽頸邊,像他的嗓音一般涼颼颼的,“若不是為她,你以為巨鹿一役,我會甘心受降?”


  “項爺,無論如何,阿囡這些年為了楚國在鹹陽刀尖舔血,機關算盡,孤身一人應付偽帝和趙高,這才換來楚國如今的大勢。項爺已經負了子期一個妹妹了,難道還要把剩下那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趕盡殺絕麽?”虞子期的話不輕不重,卻是發自肺腑。


  “你們都來逼我?都來逼我!”項羽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左右夾擊著自己的胡亥和虞子期,忽然泄了氣般的丟開了劍,連連冷笑不止,“都說我錯了?都說我負她?不,我偏沒有!我項羽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更對得起她虞妙意!你們要我認錯,絕無可能!我沒錯!我沒錯!”


  楚意看他是打算偏執孤意地一條路走到黑了,便也懶得再和他雞同鴨講地囉嗦,旋即沙啞著嗓子笑起來,“錯的當然不是上將軍了,上將軍英明神武,算無遺策,怎會有錯?”


  “你又再算計甚麽?”項羽被她笑得頭皮發麻。


  楚意眯著眼看他,“有錯當改,但若知錯不改,是否當罰呢?楚意隻要上將軍一句話,上將軍究竟錯沒錯?”


  “沒有。”他毫不猶豫地咬牙嘴硬。


  “好,有您這句話,楚意就安心了。”楚意笑得越發深不可測,突然又若無其事地攏起袖子,“若沒別的事,楚意就先告辭了,耽誤了諸位議事,的確是楚意的過失。今日權當是楚意發了場瘋,上將軍若要同楚意這不懂事的小女子計較,楚意也認了。”


  說罷,她抬腿便走,看上去倒是義無反顧,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心底卻默默數著步子,當她走到第三十六步的時候,已然遠了項羽的營帳,卻冷不丁住了腳步,轉過身去,好巧不巧將追出來的胡亥撲了個滿懷。


  也不怕周遭來往的都是血氣方剛的士卒大漢笑話,他便隻顧著和她親昵,低頭在她耳邊輕聲問,“還在生氣?”


  “方才氣狠了,不過現在不氣了。”楚意嘟囔著,在他胸膛前深深埋著頭,“不,還是很氣,他害了徐少俠,更害了子簷,現在竟還來告訴我,他負我阿姊?”


  他隻問,“你待如何?”


  世上最難得的,便是知心知意之人。楚意驚奇地仰起頭,正好對上他漆黑的眸子,那裏幽深邃然,隔了兩年不見,依然能將她的心思盡收於底。她不禁嘻嘻笑起來,親昵熟絡得仿若從未分離般,“欠債還債,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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