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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心異(一)

  “你做甚麽!”


  從小到大,其實項羽也沒少挨過楚意的拳打腳踢,不過一貫都是不輕不重的小打小鬧。像這般結結實實的一巴掌,還是多年未見後重逢的第一麵,就是再大度的人都會覺得窩火。


  更何況,他本就不再是當年同她肆意胡鬧高興的紈絝少年郎了。


  “我倒要問問你要做甚麽!”楚意反手一抹眼淚,指著他鼻尖越想就越發恨他的莽撞,“那劉老三先你一步入關破城,已經與秦王立約絕不濫殺無辜,絕不縱兵鬧事,絕不放火屠城!知道為甚麽嗎!為了做好人,攏民心!好的事他先做了,燒殺搶掠的壞事隻等著後來不管是誰來做,百姓就都忘不了他的好!不然你以為人家當真是怕了你,才乖乖退守灞上的嗎!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你這些年的兵法文章全讀狗肚子裏去了嗎!”


  項羽被她一罵,隻覺得當頭棒喝,可當著那麽多手下和秦民的麵,他又實在下不來台,“你知道,你曉得!可這裏是哪兒,這是秦國,這是鹹陽!你不要忘了秦國大軍踏破壽春的時候,又是怎麽對我們楚國人的!別是嫁了個秦國公子,倒叫你混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你強詞奪理!”楚意被他氣得一個頭兩個大,隻覺額頭的青筋突突作痛,“楚國百姓何辜!秦國百姓何辜!難道當初打進壽春的,是現在這些你讓人燒死砍死的人麽!你做事如此不計後果,衝動而為,就是愚蠢!愚蠢!”


  “分明是你在鹹陽的錦玉堆裏養了幾年,養懶了骨頭!養散了心誌!”項羽繼續嘴硬道。


  楚意徹底被他氣了個七竅生煙,當即頭暈目眩著就要發昏,被彌離羅及時扶了一把才沒軟倒下去,彌離羅在旁邊聽他們爭了這麽半天,也氣得牙根癢癢,見她如此更是按捺不住,“臭兵魯子!虞姊哪句罵你不對,你倒怪好意思在這裏強說道理的!你且等著,我家虞姊要是給你氣出個好歹,別說少主了,小姑奶奶我也要拿你試問!”


  “小彌,咱們走,不必和他廢話。”楚意倔著勉強站穩了,“你要是還顧念項虞兩家的情誼,就別讓你手底下的人攔著!”


  “你上哪兒去!阿囡!阿囡!”項羽看她決絕,心中難免後悔,更怕後方虞子期和胡亥趕來時怪罪,連忙親自去追。


  楚意舊疾侵體更兼悲急攻心,沒走兩步便歪倒下去。項羽連忙命人上前,幫著彌離羅將她一路護送去了城外營中。因項羽是得知劉邦先自己一步占了關中後,親領先鋒陣營加速行軍破了劉邦後備,重又打將進來,所以營中除了與他一同攻城的龍且,不見亞父範增和虞家兄姊,自然也不見另一路過來的胡亥。


  龍且原也是楚國舊日士族出身,父母俱亡後,隨老仆輾轉投奔到了項氏山莊。與楚意和項羽算是一處長大,但多是同項羽玩在一處,嫌楚意是女兒家嬌貴,不大同她理會,楚意心高氣傲,因此也極其不喜歡和他來往,一直就權當項羽身邊沒他這個人。


  如今楚意先在項羽營中囫圇住了兩天,有千羽閣的人在左右陪著,她同項羽就好似小時候吵架那般,各自慪了口氣,誰也不肯先低頭,非要等虞子期或者誰從中調停,龍且自然做不得那和事佬,項羽也忙著軍中調度,遂也便沒再到她跟前煩她。


  鹹陽宮的大火經久未滅,轟轟烈烈燒了十日之久,雖不知項羽最終是否聽進楚意的話懸崖勒馬,她卻也再不敢往那個方向側目。


  至大火終於被一場淋漓秋雨澆滅,殘煙灰霧辛烈嗆喉,胡亥並虞子期和範增的兵馬這才姍姍進了城。


  宮門緩緩打開,迎候項羽的武卒列於兩側,為他鋪設出一條筆直而槍戟林立的前路。楚意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遙遙一抬眼,就能看到胡亥挺拔修長的身姿。


  高台之上,身披玄甲的他,在一眾俯首帖耳的王侯將相間,如鬆而立。


  又是兩三年不曾相見,楚意旋即朝他飛奔過去,越過項羽,越過武卒的兵戈,越過旁人驚異的視線。


  在登上最後一級台階時輕輕躍起,跳進他特意俯身展開的懷抱,與臉一起埋進他肩上的墨狐圍領裏還有她無聲的眼淚。


  “對不起,連子簷,我都護不住。”


  胡亥無言,沉默地緊了緊抱著她的雙手。


  秋末冬初裏的她,全身冷得像塊冰。日前未到鹹陽前燕離趕來同他稟報的那些事,他本就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她身邊,眼下想起來,不禁擰緊雙眉,森森瞪著後來的項羽。


  項羽這些日子雖從不當麵來看楚意,但有了空閑還是會旁敲側擊地和公羊溪打聽幾句,得知楚意的身子原來好得差不多了,卻被自己胡來的這一遭又氣了回去,更是曉得她之前如此憤怒地斥責自己的緣由,自是有些心虛。


  所以胡亥瞪著他時,更覺慚愧,卻又礙著如今的身份,拉不下臉來當眾道歉,於是便隻能道,“好沒良心的丫頭,看見了夫君卻不看見多年沒見的兄長。”


  楚意聞言,一回眸果見立於胡亥身側的虞子期正一臉複雜地瞧著自己。一晃過去了那麽多年,他還是老樣子,一派莊嚴端正,一絲不苟的刻板模樣,雖將絲袍長衫換了甲胄披掛,卻仍有一股子文鄒鄒的書卷氣,不比胡亥項羽這樣殺伐氣重的,倒像個儒將。


  這些年雖有信件往來,但想起昔日兄長的嚴厲,楚意心裏還是有些沒底,忙從胡亥懷中站直了,小心翼翼地將眼底的淚笑開,“一別多年,兄長…兄長……”


  她正緊張得磕磕巴巴,不知該怎樣說話,卻被虞子期不耐地揚了揚手,“你記得我這個兄長,我卻全然不記得虞家何時有你這個女兒。”見她聞言愕然,甚至是不知所措地看向身側的夫君,忽又心驚,想是她多年在外受苦良多,竟把從前橫衝直撞的性子都磨滅了,即急道,“你往他那看作甚麽,難道當初不是你自己要跑出去的麽?”


  誰知楚意眼底滑過一絲狡黠,轉而躲到胡亥身後,提過他的鬥篷擋住半張臉,嘻嘻笑起來,“我是要告訴兄長,你不認我這個妹妹,自然是有人認我這個細君的。”


  隨行眾人聽罷,本還被胡亥方才並不好看的臉色鎮著的場麵登時繃不住了,紛紛大笑起來。胡亥轉頭瞧著身後妻子,她也正紅著臉眉眼帶笑地看著自己,方知她別有深意,便打消了與項羽為難的念頭。


  笑歸笑,骨肉至親久別重逢,哪有泛泛便過的。楚意望著近在咫尺的兄長,想起秦王室的淒涼結局,越發覺得這份血濃於水的親情珍貴,眼眶不覺一濕,笑著笑著便又落了淚。


  虞子期哪裏見過他這倔頭倔腦的妹妹有這般時候,再硬的心腸,自然都要被哭軟了去。


  隻是嘴上還是硬著,“還不快些拜見了亞父和其他幾位將軍,再去見你阿姊。”


  楚意依言先恭敬有禮地見過範增,又同項羽手下鍾離眛、季布、英布、項莊、項伯依次認清了臉。其中獨有項伯與她舊識,就連作為項羽堂弟的項莊亦是後來聽聞項氏舉兵才遠遠過來投奔。她一心要去見她阿姊,也不便再留在一群男人堆裏,將人一一認全,便暫和胡亥別過,同項羽身邊的小廝項和一起回了楚軍駐紮在鹹陽城幾十裏外的鴻門大營。


  “項爺原是叫夫人到了以後隨虞將軍他們一塊入城相見的,隻是這一路隨軍趕路,車馬勞頓,夫人倦狠了,便推脫著沒去。”項和一麵為楚意引路一麵賠笑著和她解釋。


  楚意迫不及待地趕著他快些走,“這些年我阿姊可還好,阿籍可叫她吃了虧不曾?”


  可項和臉色似是變了變,轉而還是笑道,“好與不好,這是主子們之間的事,我們這些當牛做馬的,哪裏敢在他們身後嚼舌根子。”


  楚意聽出他話中深意,當即住了腳步,正要質問,卻發現已經來到了一座營帳前,好巧不巧與裏麵捧著水囊出來要水的喜冰撞了個正著。喜冰一眼看到門口亭亭立著的楚意,驚得目瞪口呆,連手裏的物什都摔了,“二,二姑娘……”


  “喜冰,甚麽事?”帳子裏傳來清澈如山泉般的問話,遠遠聽著要人覺得疏離而恍若隔世。


  楚意哪裏還等得及早就嚇懵了的喜冰進去通傳,自己掀了營帳闖進去,抬眼就看到虞妙意正半坐在草榻沿邊閉目養神。她身上蟹殼青的秋裳顏色染得濃淡相宜,連同刺繡一看就知是她親手所為,一頭青絲用一根苗銀扁方鬆鬆挽在腦後,未施粉黛的臉龐,容顏依舊冷豔如玉,像是無意跌入凡塵的仙姝般出塵。


  “阿姊……”楚意原以為自己不會再不爭氣地哭出聲,誰知一開口還是忍不住哽咽,她像個小女孩般一下子撲了過去。


  那虞妙意被她喚得一懵,低頭時隻見懷中已經撲進來個瘦削的少婦。陌生的狐氅素衣,陌生的長辮身形,甚至就連她褪去青澀稚嫩的臉頰也是陌生而熟悉。


  她呆呆捧著她的臉,從她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桃花豔眸裏找尋著曾經那個嬌蠻矜傲的小女子,好像找到了,又好像再也找不到了。


  “你這壞丫頭,壞丫頭!”虞妙意的眼角沁出淚,禁不住摟緊了多年不見的妹妹放聲哭起來,“你還來見我做甚麽,怎麽不叫你死在外頭幹淨,也好不叫人日夜為你牽腸掛肚!”


  “對不起,阿姊,對不起!”楚意哭得像個孩子,任她捶打哭罵,俱不躲閃。


  隻等姊妹倆哭夠了,喜冰才重又端了茶水來,好歹哄著她們喝了兩口。瞧著楚意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眶,在旁打趣道,“我們是自小看著二姑娘到大的,從來就是挨了罰也不哭不辯的強娃娃,如今嫁了人性子也軟和了,要換作以前,這時候指不定還沒心沒肺地笑呢。”


  “聽兄長和你夫君身邊的人都在說,你在鹹陽這些年吃了不少苦,我原是不信,如今親眼見著,我家好好一個上躥下跳的皮猴頭,怎生到了這幅田地。”她拉著楚意的手這樣說著,竟又抽泣起來。


  嚇得楚意連忙攥緊她的手,燦然笑開,“阿姊莫慌,我如今一直有公羊姑娘和從前秦宮裏的崔太醫幫著調養,那些個小毛病早就好了大半了。”說著,她眼看虞妙意臉上也沒甚麽血色,便又道,“別光說我了,明明阿姊才是看著不好的那個,難道這些年阿籍對你不好,還是項氏山莊的人不好相處?還有萍兒呢,喜冰姊姊穩重,而她一向辦事伶俐,阿姊可從家裏將她要去?”


  虞妙意被她問得眼神一躲,顯然不願多說,喜冰見她如此,心酸不已,於是自作主張開了口,“萍兒在二姑娘離家後第三年就由大姑娘做主許了人家,如今都是做了阿娘的人了。隻是項氏起兵那年她才出月子沒多久,大姑娘就把她和丈夫的身契消了,又許了錢銀讓他們留在下相安心度日就好了。隻是小項爺他……”


  “喜冰,你出去伺候。”虞妙意突然冷聲打斷了她。


  見狀,楚意不由偷偷看了一眼喜冰,隻見她眼眶微紅,似是有些怒其不爭地訕訕住了口,便換了個厲然口吻,“喜冰姊姊你隻管說,反正你現在不說,等會兒出去了我也會找別人打聽,早晚我都是要知道的,何必賴著一會兒?”


  虞妙意大驚失色:“你何時學得這般疾言厲色?”


  她也不理,隻一味睨著喜冰:“說。”


  喜冰從未在她這裏嚐過如此嚴苛的厲害,唬得在她兩個之間搖來擺去,半晌過去依舊支支吾吾。楚意不耐,當即就要起身出去另尋他人來問,她這才急了眼,也不顧虞妙意是否怪罪,將她一把拽回來坐著,“好姑娘,我說與你聽就是了。”


  可她思索了好一會兒,卻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憋了半天,終於一跺腳,自己禁不住替虞妙意委屈地哭起來,“小項爺他,分明就是個負心的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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