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亂秦(七)
趙荇氣絕於月升之後,琥珀聽說,即刻甩開了彌離羅的手,撞死在西安門前,伴著她主子這一去,好歹算是全了這場主仆情誼。楚意談不上多高興,更不可能難過,瞧著好不容易在奶娘懷中睡熟過去的小女嬰,隻覺心底一陣暢意。
而徐子嬰來的時候,她正在和閻樂範於兩個商議之後請子簷登基的事宜。原就為著趙荇生產耽擱了不少時辰,宮裏宮外都還在清掃戒嚴,他們一坐下來就談到了後半夜,見到徐子嬰進來,紛紛有些詫異。
更別提,他接下來提的要求,“這個皇帝,我來做。”沒等楚意說話,他又急忙補充,“徐是我姥姥的姓氏,我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父親姓贏,趙氏,隻是幼時父親遇難逃走,母親不過姬妾,後來改嫁,不肯養我,才將我丟在街上。我恨他們,家裏從前隻有姥姥待我最好,所以別人問我姓甚麽,我都他們說跟姥姥姓。”
“徐少俠,現下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楚意蹙眉,半個字都不信他的。
“我父親名成蟜,是先王同父異母的弟弟,長安君成蟜!”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卻不肯看楚意一眼,“小君,我和小公孫都是王室末裔,按理說我輩分在他之上,我更有資格繼任大統!”
“撒謊!”楚意急得口不擇言,扯著他的袖子將他拉到門外,“你若真是長安君之子,為何早不說晚不說,非要這時候才來當著他們兩個的麵告訴我!你從前不是也說過,最不喜歡的就是我們這些權貴之間的爾虞我詐,何必摻和進來!快些回去照顧好子簷,莫要給我添亂了!”
“小君,我剛才所言都是真的,我父親真的是長安君。”說著,他又將一直貼身藏在懷中的玉佩遞給楚意分辨,“這是我出生時父親因我是家中幺兒所以賜給我的,說是我祖母的嫁妝裏最珍貴的玉佩。小君大可在宮裏找個資曆老的人來驗,就此也算明了我的身份。”
“重要的不是你究竟是不是長安君親子,重要的是,這不是你想要的!”楚意苦口婆心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登臨帝位,也不是子簷想要的,但我不可以為了偏心子簷,就輕易將你推上風口浪尖!你可知道現在去繼位稱帝,將要麵對的是甚麽麽?”
“我明白,縱使之前不明白,這些日子看著你們忙來忙去,我也明白了。”徐子嬰笑著安撫她道,“國家存亡之際,我既然也是大秦子孫,為何我就不能和小公孫一樣,為秦國最後承擔一份責任呢?再說了,小君,子簷他連十六歲都沒有,六國的大好河山他見過幾處,好酒好肉他享用過幾時,他是不是一生下來就被父母要求著,活得小心守禮,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是不是從來都隻是在為了你們希望的樣子而活,從不讓你們擔心?”
“徐少俠……”楚意被他問得懵了懵。
“子嬰絕非是要否小君人還有扶蘇公子夫婦作為父母對子簷的疼愛和憐惜,隻是替子簷覺得苦,覺得累,十五歲的孩子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他不應為任何人的希望而活,他應該為自己活一次,去追風箏戲竹馬,去縱詩放歌。”徐子嬰動情地說著,楚意能夠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每一個字都發自內心,“小君,成全子簷,也成全我,好不好?”
“可是若讓子簷知道了,他必定不肯。”楚意為難地轉過頭去。
徐子嬰爽朗地笑了笑:“那就永遠不要讓他知道,小君向來聰慧,一定有辦法的。”
為暫安民心,楚意假以趙高丞相之名,與閻樂等人商定,自此昭告天下,昏君二世已伏誅於望夷宮,即刻請宗室嗣子嬰齋戒五日,隨即繼位為三世秦皇。布告展出的那一天,楚意帶著子簷和趙荇所生的女兒同千羽閣眾人一起驅車離了鹹陽宮。
這時候的子簷尚不知徐子嬰已代替他成為秦國新君,還在問楚意他去了哪兒,為何自己不必繼位,楚意隻得答:“我托徐少俠去辦些事,有些日子才能回來呢。範衛尉他們在民間找到了長安君的子息後代,子簷本身也不喜歡當大王罷,所以姊姊就和他們商量著改立那位長安君後人了。許是巧了,那位貴人竟和徐少俠重名呢。”
“隻可惜同名不同命啊。”子簷小大人般地搖了搖頭抱著麟角,瞥見奶娘懷裏的小妹妹在笑,忍不住伸手去逗了逗她,“姊姊,她叫甚麽名?”
“這些日子事忙,我倒忘了想。”楚意心中記掛著宮裏的徐子嬰,自然不會分心思來關心一個和自己無親無故的孤女。
還是子簷心善,看著脫了胎像的小女娃越發生得粉糯可愛,又天生開朗愛笑,靈機一動,便扭頭對楚意道:“子簷想到一個,就叫幸兒罷。”
“荇兒?”楚意詫異問。
子簷笑道,“是何其有幸的幸,妹妹可憐,有那樣不堪的父母,卻也幸運,能遇上姊姊,沒叫她一出生就丟了小命。”
“是麽?”楚意說著,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女孩兒,隻見她那雙烏溜溜的眼珠也正盯著自己不住地看,心裏不由生了柔軟,從奶娘手裏抱了過來。
大約是喜歡楚意的美貌,小幸兒一被她抱著,笑得就更加高興了,咯咯咯地不停,逗得楚意也忍俊不禁,對自己喃喃,“罷了,大人的恩怨,何必遷怒孩子。”
眼下劉邦的大軍又攻破了嶢關,屯於灞上,不日就要進犯鹹陽城,城中時時戒嚴,閉鎖城門,就連楚意也出入不得。她帶著子簷避出宮去,一是為著不叫他知道徐子嬰稱帝的真相,二來也是為了盡量避開那率先突破函穀關的劉邦。
她活生生在鹹陽待著,還與胡亥結了良緣的事,想必劉邦也該心知肚明,為著當初她和呂荷的矛盾,讓他們之間也有了仇怨,若換做她是劉邦,也會在攻破鹹陽城的第一時間就先命手下的人在城中將她找出來殺之滅口,免得叫她回到虞子期胡亥身邊,反將舊事重提,就算沒有殺身之禍,也會受了他們的臉色和嫌隙。於是她便想著先混在城中躲避,隻待胡亥和項羽之間不管誰到了,再行現身。
而另一邊楚意特地將趙高留給了徐子嬰處置,徐子嬰稱帝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趙高從光明台的柴房中押解出來,當著全城百姓的麵宣判了他這些年所犯的諸種罪責,將他車裂於鬧市之中,連帶他三族家眷,也都逃不了被趕盡殺絕的宿命。
即使是這樣,那些受盡他欺壓羞辱的臣民,仍覺得不夠解氣。民憤難平,更有臣子上書,要將他的頭顱高懸城門之下,以告慰被他害死的忠烈之士。
就在子嬰稱王的第四十六天,劉邦的大軍兵臨城下,派人叫陣,楚意也早已不再過問秦廷朝事。此時的她正扮作普通民婦,和眾人一起躲在崔太醫的醫廬裏,隻等著城門一破,就立刻帶著子簷和幸兒一起躲進醫廬的地窖之中。
不想,子嬰這時卻命閻樂高掛降旗,大開城門,自己冠發素衣,在全城百姓的見證下將秦國國璽親手奉於策馬進城的劉邦手中。站在靜默的人群中,楚意遠遠看著那個原來瀟灑不羈的少年此時規規矩矩地負手站在那兒,雖是讓出了國璽,卻不曾葬送了半分氣節,仰頭瞧著馬上的劉邦,笑意輕隨。
而劉邦這時還算信守承諾之人,答應了他善待秦國王室所剩無幾的族親以及滿城百姓,絕不屠城。這個曾幾何時威震四方的帝國,就這樣無聲無息,平平靜靜地走向了滅亡。
楚意的心底不是滋味,眼睜睜看著黑金王旗從鹹陽宮頂上降了下去,然後沉默無語地和彌離羅一起回了崔太醫的醫廬。
才將一進門,就聽見裏麵似有吵鬧之聲,她仔細辨出仿佛是子簷和公羊溪的聲音,慌得連忙進去,隻見子簷哭得涕淚橫流,卻還是怒目圓睜,瞪著剛剛進門的她道,“為甚麽你們誰都不告訴我,是徐大哥替我當了王,受了罪!為甚麽!”
“不是叫你不要出門麽?”楚意又氣又急地喝了一聲,鼻頭酸楚不已,卻還是強忍著道,“你徐大哥本就是秦國宗室子弟,輩分在你之上,按禮數本就應是他在子簷之前,優先繼位的。”
“但姊姊你騙了我,你騙我說徐大哥是去替你辦事了!姊姊,你怎麽能讓徐大哥代替我去呢,那分明是一條死路,你為何要害徐大哥呢!”子簷哽咽著質問楚意。
楚意心頭一酸,再承受不住積壓在心頭的愧疚和悵然,走上前將他抱在懷裏也哽咽起來,“是是是,都是姊姊的錯,都是姊姊的錯,子簷不要哭了,姊姊錯了。”她越是這樣說,子簷就哭得越凶,姊弟兩個哭作一團,半天都不見停歇,其他人在旁看著心酸,就連彌離羅也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把眼淚。
大抵是傷心過了頭,子簷自哭倒過去的那一夜起就發起了高熱,多日不退,就連公羊溪和崔太醫兩個,也都被他弄得焦頭爛額。楚意從前還真不知道徐子嬰居然被他看得這樣重,心裏不住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大不了不去答應閻樂他們收拾殘局,不去管劉邦會不會拿自己滅口,帶著他們兩個一起冒險逃出城去。
不多日,鹹陽城轉入深秋,霜重露濃之時,子簷的病才剛剛有了好轉,項羽和範增的兵馬終於駕臨鹹陽,劉邦識相地退回灞上。就當楚意以為終於可以放下心來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從鹹陽宮裏燒起來,城中的大街小巷旋即就亂了,四處都有項氏的士卒在燒殺搶掠,奸淫擄奪,無一不為,原本在劉邦治下平靜安定的城中,一時淪陷進了亡國的絕望之中。
哭聲、喊聲、破碎聲,又一次充斥在楚意耳邊,像是一下就將她打回了多年前的楚國壽春城,可她卻已經不再是能夠躲在父母懷中瑟瑟發抖的小姑娘了。
“快走快走,那姓項的一會兒就要親自策馬來殺人了!傳說他力能舉鼎,以一當十更是不在話下,死在他手裏的人少說也有這個數!”
“之前那個沛公不是答應過秦王,不會屠城,更不會為難我們這些老百姓的麽,怎麽這天說變就變了呢?”
“還秦王呢,那膽小鬼已經被項羽綁在鹹陽宮城樓上,隻怕這會兒早就成了飛灰了!”
“唉,他他他他,他也是為了百姓啊!”
“別囉嗦了,快走快走!”
“……”
“子簷!子簷!你要去哪兒!”
燕離前去前麵的街上探路,眼下不在身邊,楚意和公羊溪隻能看著剛剛病愈的子簷甩開了她們的手,直奔著鹹陽宮的方向義無反顧地跑了過去。她連忙將懷裏啼哭不止的幸兒推到公羊溪懷中,自己和麟角逆著人群朝子簷所跑的方向追去。
她早就不負從前那般身輕如燕,那裏追得上尚在活潑好動年紀的他,隻覺整顆心都要因為劇烈奔跑而炸開了,可她還是不敢停下,眼睜睜看著他敏捷地甩開那些朝他撲過去的士卒,越過通往鹹陽宮的最後一道石橋,與忠心耿耿替楚意追著他去的麟角一起,消失在了已經化作火海的鹹陽宮。
好似因果報應,曾經的楚國王宮終結於秦軍所放的大火之中,如今秦國也在熊熊燃燒的火光裏徹底走到了盡頭。
楚意跌在石橋下,再一步也靠近不得那裏,這場火好像是要這些年她在那裏麵所有的回憶,無論痛苦、甘甜、心酸、喜悅,都毀於一旦。
她在一片摧枯拉朽的混亂裏幾乎失去了所有關於鹹陽的一切,仿佛她從始至終都沒有來過這裏一般。
依稀聽見不遠處有人欣喜若狂地喊著她的乳名,一聲又一聲,朝她越來越近,她木訥地抬起眼睛去看,卻是身披戎裝的項羽從馬上跳下來,正全力朝她跑了過來。她看著他越發接近的麵容,褪卻青澀,獨是那股子高傲的貴氣風采,不減當年。
然後,隻等他伸手要來扶她的時候,她卻全然陌生地一把將他推開。
卻又還嫌不夠解氣,瞪著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你個就知道逞勇鬥狠的莽夫!這麽多年了,居然還是半點長進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