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亂秦(六)
多日無人踏足的章台朝殿裏,楚意一個人從空蕩蕩的堂下,繞過水池,走上高台。她的手撫摸著背後精致的龍紋屏風,每一針每一線都是用黑線纏著赤金絲所繡進去,用最小的夜明珠點綴,就算是伸手不見不知的黑夜,也不會黯然失色。
她順勢在案幾後坐下,攏過衣袖,居高臨下地環視著空無一人的殿下。她並沒有覺得多享受,也毫無快感,而這時殿外終於有人急急趕來,閻樂抬頭看見她堂而皇之地坐在那裏,驚問:“夫人這是做甚麽?”
“楚意隻是在想嚐嚐當帝王究竟是個甚麽滋味兒,”她不緊不慢地起身,重新從高台上走下來,“很遺憾,楚意果然隻是一介小女子,並不懂這種孤身一人,淩絕巔峰的感受,相反更覺得膽寒。”
閻樂並不知她為何突然叫他過來,還有這般感歎,正要相問,便聽背後傳來彌離羅急吼吼的嗬斥聲,他順勢回頭一看,原是彌離羅正沒好氣地趕著郎中令趙成上至殿堂。隨即範於緊隨其後,不解披掛也走了進來。
楚意見人到齊,不待他們開口相問,便道,“前線戰報相比各位都有所耳聞了罷,楚將沛公已兵臨武關,不日就要抵達鹹陽城下。然而咱們現在這位大王,顯然還被趙高蒙在鼓裏,以為天下太平呢。”
“趙丞相呢?”趙成乃是趙高族親,被趙高從中車府令一職提到郎中令任上,卻尚不知許他榮華富貴的人眼下早也成了階下囚。
“趙丞相病了。”楚意的笑容裏夾雜了危險的威脅,“所以許多事都托付給了楚意,讓楚意代為出麵,交代各位呢。”
這樣明顯的謊話,自然誆不住趙成,旋即拂袖欲走,可彌離羅和霍天信就擋在門外,他怒不可遏地回頭指著楚意罵道:“鹹陽城誰不知道你虞姬出身逆楚,趙丞相一生忠君愛國,怎會輕易將國事托付叛逆!說,你將趙丞相怎麽了!”
“忠君愛國?”範於掰住他對楚意無禮的那隻手,擰眉高聲質問,“他假傳先皇遺詔,引外姓逆賊偽名稱帝,慫恿偽帝迫害先皇子嗣,陷害蒙恬將軍和蒙上卿,利用職務之便,剝削百姓,雁過拔毛,攪得舉國上下水生火熱,王室宗親人人自危!你說,這算哪門子的忠君愛國!”
“衛尉慎言,何為外姓逆賊,偽名稱帝?”閻樂被他的話驚得滿頭大汗,連忙拉住他問。
他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你自去問虞姬夫人。”
楚意故作悲憤之態,捫心痛道,“正如流言,當今陛下確然不是我夫君,從賊子昆弟暗害我夫君和扶蘇公子意圖謀奪帝位事發伏誅後,這廝就被忠君愛國的趙丞相推上帝位,偽作我夫君容貌姓名,心安理得地享受這潑天富貴。虧得我夫君福大命大,在沙丘崖下僥幸撿回了半條命,然名姓帝位都叫人奪走,隻得假借章邯將軍名義,捍衛原本就該屬於他的山河社稷。”
趙成繼續陰陽怪氣道,“夫人此話荒謬,那章邯將軍明明已經叛國而去,否則楚國又符合這麽快就攻破武關打進來?分明是叛逆借口,還企圖汙蔑我陛下英名!”
“楚意的話是真是假,待我夫君趕到鹹陽,令君一認便知。隻是,”楚意故意頓了頓,才幽幽盯著他道,“如今的趙丞相已經不是昨日的趙丞相,秦國也再不是從前的秦國,如今站在殿上和令君商議對策的是楚意,時移世易,令君可要仔細掂量掂量,鹹陽城頭頂的風到底是往哪一邊吹的。”
在這張青春正好的清豔麵容上,趙成看不到一絲膽怯和青澀,不動聲色間就有無形的壓迫力頂在他的頭上。他本是個落魄門第出來的,靠著會巴結、會奉承,才從族兄趙高那裏爬到了如今這個位置,他眼見的都是那些仗勢欺人的酷吏狗官用疾言厲色、棍棒刑具逼人臣服,從未見過像這般明明笑意溫和,卻叫人恨不得立刻跪下告罪的威勢。
何況還是一個看起來這樣清瘦單薄的女人。
楚意站得累了,就勢在清水池便坐了坐,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水麵,“此前,趙丞相多次欺騙偽帝,我江東不過盜賊,不成氣候,偽帝聽之信之,繼續肆無忌憚地享樂遊戲,將政務委以某些佞臣,這才有了如今舉國淪陷的局麵。閻令君,楚意所言,是否屬實?”
閻樂便冷不丁點了名,忙上前道:“夫人所言,句句屬實。不知夫人意下,如今局勢,我等該當如何,才能力挽狂瀾?”
“楚意雖出身江東,但嫁到秦國也有些時日了,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原本屬於我夫君的江山被這麽冤枉地奪走,還叫他背上千古罵名,成了人人唾罵的昏君。”楚意的話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可惜了,隻因一次失利,趙丞相和群臣就嚷著要殺他祭旗,他心傷不已,斷是不會再肯回來做這個大王了。”
趙成聒噪地喊了一聲天,欲哭無淚道,“要殺他的不過丞相一人,怎會演變成了咱們大家都要殺他了?他便不肯,如今還要親自打回來,這可如何是好啊!”
範於細細考量了一番,隨即道,“朝中卻有一人,出自王室正統。”
閻樂亦明白了他意所指,“衛尉說的,可是扶蘇公子之子小公孫?”
楚意刻意地擺了擺手,“小公孫不過誌學之年,尚不足事,如何能擔當此大任?”
“先皇當年亦是十三歲登基,小公孫如今十五歲又有何不可?”範於見楚意猶豫,忙道,“我等身為秦臣,從前是不知道偽帝陰謀,如今知道了,難道還要繼續裝聾作啞,讓逆賊猖狂,擾亂正統人倫?!還請夫人給個示下,我範於即刻就殺進望夷宮,將那偽帝奸妃就地正法!”
楚意瞥了一眼未發一言的閻樂,深知他雖深恨趙高縱容趙荇害死趙蓉,但放不下那點知遇之恩,又恐楚意事成之後扶了子簷上位後卸磨殺驢,一時優柔寡斷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得不動了後備之計,使了個眼色給門外的彌離羅。
彌離羅機靈地點了個頭,立馬大聲道:“虞姊,他們三家的家屬,老爹老娘、娘子小妾、兒子女兒全都帶到啦,都在溪姊的安排下收拾著住下了!”
“虞姬,你這又是何意!”趙成氣道。
楚意卻無辜道:“如今城中亂作一片,魚龍混雜,楚意是擔心各位忙於為國盡忠,顧不上家中平安。好似範衛尉,家中獨剩謠珠女公子一個,叫人如何不擔心呢,不如都接進宮來,由宮中的奶母子照料,也好叫各位安心啊。”
“夫人考慮周到,有勞夫人和宮中諸位了。”範於毫不猶豫地接過話頭,算是把閻樂和趙成本來要說出口的怨言全都擠兌回了肚子裏。
楚意在心底欣慰一笑,便以趙高的名義,與他們議定,午後範於和閻樂召集兵馬,趙成則作為內應去往望夷宮穩住長生,假稱宮中出現盜賊,就此引了閻樂和範於兩個帶兵逼宮。
當日午後,趙成入了望夷宮後時辰正好,望夷宮外的禁軍皆被範於調開,與閻樂所點來的一千士卒稱聞得宮中現賊,前來護駕,守在內宮門口的仆射皆是禦前侍衛中升遷上來,並不相信他們,拒不開門:“宮殿四周都有衛隊駐紮,日夜巡邏,哪裏來的盜賊?”
閻樂笑了笑,道:“如今天就要變了,容得爾等強辯?”說罷,親自拔劍殺了那出頭說話的仆射,命手下的人將剩下的仆射門令紛紛綁了起來,撞開宮門,徑直殺了進去。
禦前侍衛中多有前來抵擋者,宮亂一觸即發,霎時間刀光劍影,亂箭橫飛,死傷無數。饒是望夷宮前三千侍衛寡不敵眾,最終被不斷湧入的禁軍和郡縣兵砍得人仰馬翻,有惜命者見勢不妙,連忙棄兵跪倒,哀求救命。
一直在附近盯梢的燕離這時候急急回來稟報:“小君不好,閻樂殺進殿中時,被偽帝趁機重傷,若非趙成趁亂放箭掩護,差點就要送了性命。也就在此事,竟讓那廝跑了!”
“甚麽!”楚意驚得丟開手裏的棋子,幾乎縱了起來,“那趙荇呢,趙荇此刻又在何處?”
“本來以那奸賊的身手在聽到外麵動靜後,隨時都可以一走了之,誰道他竟是放不下趙荇和她腹中的孩子,而後他二人像是之前就起過爭執,生死關頭,趙荇說甚麽都不隨他走,幾乎以死相逼,這才拖累他到閻樂進去才冒險獨自逃走!趙荇到底還懷著身孕,被趙成接了回來,應該快到西安門了。”
“她沒有受驚早產麽?”楚意訝異地問。
“是受了些驚嚇,一路嚷著肚子疼,所以送她來的人不敢走快了也不敢走慢了,反而耽擱。”燕離道。
楚意恨得咬了咬牙,憤然起身就往外走,“好!逃得好!他逃得了這一次,我看他還能逃一輩子?!”她眼底猩紅如充血,像是無端的怒火,“霍大哥你且替我看好趙高,小燕你去囑咐徐少俠,今日莫讓子簷出門,小彌你去太醫署速速尋了崔太醫去西安門前,公羊姑娘同我一路,這個趙荇,隻怕是要生了!”
她一一吩咐完,就和公羊溪一同朝著西安門的方向趕過去。果然見到載著趙荇的馬車正從宮外的長道上小心翼翼地駛來,遠遠就能聽到其中趙荇驚痛的呻吟,唬得她們連忙喝住馬夫,引公羊溪和楚意上車去看。
趙荇見了來人,眼神一慌,嚇得連連往身邊的婢女琥珀身後躲,然而楚意也不與她們主仆囉嗦,蠻橫地擰過趙荇的手臂令她鎮靜些。
公羊溪低頭一看,趙荇身下衣裙已濕了大片,而琥珀自己都還是個姑娘,自然不通接生之術,轉頭出頭對那馬夫吩咐道:“想辦法去叫人,找來剪子和熱水,燒滾了就端過來!”
楚意怕他辦事不利,又添了一句:“即刻就去,若是來遲了半步,孩子有個甚麽好歹,當心你的命!”
小彌這時也領著崔太醫和太醫署幾個經驗豐富的產婆氣喘籲籲地趕過來,她們手中倒是備齊了剪子、湯藥,隻是熱水燒來還是晚了些,耽誤了時間,胎兒在母親肚子裏憋得筋疲力盡,加之趙荇先前就受了驚嚇,有了難產的征兆。
楚意和崔太醫在車下等著,看著產婆們上上下下,一會兒來問崔太醫這個,一會兒來和崔太醫說那個,來來去去足有三個時辰,眼見日落西山,閻樂和範於都回來複了命,定了全城搜捕長生之策後,才聽到車駕裏傳來嬰孩微弱的哭聲。
“生了生了,是個丫頭!白白胖胖,眉眼生得像極了母親!”
聽到產婆紛紛下來報喜,楚意先撇下了閻樂和範於兩個,登車去看,果見公羊溪懷中抱著個剛剛擦幹淨小臉的嬰孩,在九月蕭瑟的秋風裏急忙裹緊厚厚的繈褓中,抱來先給楚意看過。楚意一見那女嬰,生得幹癟,通身血色未褪,又想起她生父生母來,心中並未有多少歡喜。
“賤人!休想害我家姑娘!”正待她把孩子抱給趙荇要說甚麽時,本該守在趙荇身側的琥珀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的背側,手持一根金簪,朝著她後頸尖叫著狠心刺過來。
隻道是瞬息之間,原本躺在那兒精疲力盡的趙荇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縱起來將楚意和她剛出生的女兒護在懷下,琥珀避之不及,眼睜睜看著自己手中的金簪深深紮進主子的後心。車廂中登時一片死寂,但聽楚意懷中的女嬰哇一聲又大哭起來,才叫她和琥珀慢慢反應過來,方才究竟發生了甚麽。
彌離羅看到車身搖晃的動靜,連忙上前來將幾乎嚇暈過去的琥珀拽下去押好,楚意慢慢緩過神來,將哭鬧不止的孩子遞給公羊溪,命她先帶孩子下去給奶母喂養。她看著仰倒下去,奄奄一息的趙荇,半天憋了一句,“何必?”
“我是要救我的女兒,不是你。”趙荇卻笑了,氣若遊絲的她,一把頭發蓬亂打濕在臉上,笑起來的時候不夠漂亮了,“不過虞楚意,總歸……我還是救了你,為著這個,就算你我恩怨再深,你也必須替我照顧好的我的女兒,這是你欠我的……”
“是你欠我才對!”楚意冷冷地看著她,“你以為你為我擋這一此,我就會感激於你,覺得虧欠於你麽?不,趙荇,你今日所受不過是在償還當初欠我的罷了。我不會覺得愧疚,更無法原諒你曾經數次無理加害。不過你害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該還我一個。好好好,從今以後你的孩子隻會有我一個母親,至於你,也別再妄想算計甚麽,早些下地獄罷。”說罷,又陰惻惻地衝她笑了一下,“和別的男人生下來孽種,您的癡心還真是不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