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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亂秦(五)

  話說司馬欣在司馬門逗留三日,偽帝在望夷宮自顧自縱情聲色,趙高也概不相見,連句安撫之言都未帶給他,大有猜疑之意,幾乎已經可以確定趙高知道了胡亥還活著。隻是苦了司馬欣,本就是奉命求援,然前線戰況豈是經得起一天又一天拖延的,果然在司馬門中急得火燒眉毛,卻尚不懂趙高懼意。


  楚意見他癡癡蒙在鼓裏,又聽聞前線項羽率兵橫渡漳水後,下了狠心一把火燒了船隻灶具,命全軍隻帶了三日的糧草,一路輕裝簡行,大舉進攻。軍中各個懷抱必死之死,士氣大盛,兩軍交鋒,殺聲連天之間,唬得作壁上觀的諸侯援軍紛紛畏懼。最終楚軍以生擒王離,斬渉間。殺蘇角之彪悍戰績大敗秦軍,胡亥借勢後撤棘原,暫不與交戰,隻等著司馬欣和楚意的消息。想起項羽那個橫起來誰的話在他耳邊都不作數的急脾氣,若是司馬欣再遲幾日歸去,楚意難免擔心容易壞事。


  然趙高卻依舊紋絲不動,楚意索性就逼他一逼,趁夜讓燕離見過範於,讓他去找了一趟司馬欣,“章將軍手握舉國兵力,丞相見不得你們吃敗仗,且手中除了我麾下最後五萬郡縣屯兵保衛鹹陽,再沒別的可支援前線。長史這一趟本就不該來,隻怕惹怒了丞相,為你二人作戰不力定罪殺頭!”


  司馬欣嚇得不輕,慘白著臉色道,“章將軍平陳勝吳廣之亂,又收服趙、韓等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怎能為一次戰敗就要我等性命?何況如今朝中難道丞相比陛下還大了麽,敵人都快打到家門口了,這麽大的事陛下怎也沒個聲音?”


  範於重重一歎,“都甚麽時候了,長史竟還指望那個昏聵之徒?恐怕人家現在還在歌舞宴飲,與宮女寵妾縱享淫樂呢!長史還是聽我一句,即刻出城回去告訴你們章將軍,叫他好自為之罷!”


  “不不不,我這一走,若趙高真對我起了殺心,我也逃不掉啊!”他在這時候倒是聰明了一回。


  範於忙道:“長史且去,莫走原路,路中自有俠義之士暗中為長史周全護法。”


  說罷,趁著夜色深重,範於將司馬欣藏在自己的隨從侍衛中,將城門開了一條小縫,送了人出去。誰知還未到天亮,趙高那頭竟得了信兒,知道司馬欣已逃走,略一思索就反應過來是楚意的傑作,深怕楚意讓司馬欣帶回甚麽了不得的話去,連忙派了自己府上的死士連夜出城截殺。


  而楚意則早早遣了伯兮在城外等著司馬欣,一路替他解決了身後追殺的人馬,平安護送他出了函穀關。


  誰想司馬欣才走的第二天早朝,就有曾經對趙高百般奉承討好的臣子忽然成群結隊地站出來,公然彈劾他刻薄功勳,故意不發救兵於巨鹿,是以居心叵測,企圖謀反。幸好偽帝那日並未上朝,隻是累得他左右應付,殺人的殺人,滅口的滅口,好不狼狽。


  又一日過去,楚意清楚地認知到已是最後關頭,卯時未至,就同範於借調了兩千禁軍,公然壓著一眾宮女內監,逼到了望夷宮寢殿前。聲聲擲地,凜然無畏,“章邯將軍敗於巨鹿,楚國惡將項羽奪我國土,殺我百姓,陛下身為一國之君,肩負江山社稷,豈有不聞不問之理!另,章邯將軍前日曾遣人回都求援,然趙丞相拒不發兵,還妄圖秘殺求援人,可謂包藏禍心,意圖不軌!還望陛下,趁早臨朝,嚴懲奸妃佞臣,發兵支援章邯將軍以畏我疆土,安我臣民之心,更不叫先皇在九泉之下還不能瞑目!”


  誰知此時趙荇已有八個月的身孕,清晨聽不得半點驚擾,又鬧脾氣不許長生離開半刻,故此就算楚意在外如何叫囂,寢殿依舊大門緊閉。於是楚意又出言喝道:“趙荇!你難道不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了麽,好好看看你身邊的人究竟是甚麽嘴臉,別叫惡心了自己!”


  果然此話一出,寢殿的大門旋即就被人從裏麵猛然拉開,殺氣湧現時,彌離羅和霍天信急忙護在楚意身前,果見那長生衣冠未整地提著那把邪氣遮天的勝邪就殺了出來,“閉上你的嘴,否則朕要了你的命!”


  “陛下還不肯上朝麽!”楚意毫無懼色,他現下已經不是可以隨便隨便就親自動手殺人的魔頭盧千行了,他成了一國之君,即便暴戾,也不能當著這麽多士兵奴才對看起來這般忠心不二的楚意動手,而楚意眼底全是猖狂的笑意,低聲問他,“現在,你終於明白了罷,一國之君,萬民之主,不是誰想當就當得的!”


  聽說之後,原本盛怒難消的長生突然就沒了火氣,隻盯著楚意看了好一會兒,才咧開嘴笑起來,“縱然如此,坐上這個位子的人,也是朕,不是別人!這個天下,這個王位,就是毀了,也必得毀在朕的手上!”


  言盡於此,他揮手命人關上了大門,將楚意和她身後的秦國將士們拒之門外。楚意微笑不減,轉過身時臉上又隻有幾分恰到好處的憤怒的僵硬,麵對底下義憤填膺的士卒們,她的目的已經達成。


  鹹陽人心已亂,越來越多朝臣罷了早朝,人數眾多,除了楚意的人還有許多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也叛了趙高,與他公然對峙。整個秦廷,除開他自己的親戚近臣,幾乎再無一人肯聽他的命令,非要逼得他出兵增援不可。然而楚意所借來的三千禁軍繼續包圍望夷宮,將趙荇和長生圍困其中,為防禦前侍衛率先開戰,在圍著望夷宮的第三日,楚意又喝範於調來最後兩千禁軍,將整座內宮後庭掌握在了手中。


  “裏麵是自己的女兒和尚未出世的外孫,外麵是別人的國別人的家,我就知道趙高那樣的人豈會搭理後者。你且瞧著他把閻樂軟禁在家中,嚴防死守不許他外出調兵出城,怕的就是我們趁此機會害了他女兒,反了他的大勢。”楚意和子簷站在城樓之上,耐心地和他慢慢說清自己這些天的所有布局籌謀。


  “宮裏亂成這樣,城外又是怎樣光景呢?”十五歲的子簷到了此刻,心中最牽掛的仍是無辜百姓。


  楚意本來還想摸一摸他的頭,卻發現三年時光荏苒,昔日小小軟軟的孩子已在不知不覺長成了比自己還要高一些的少年,聲音逐漸沉穩,難得心赤如初,經年不染纖塵。


  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簷放心,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要過去了。”


  她這樣信誓旦旦地保證著,果然未出兩個月,就有消息傳回城中,道是章邯將軍已經投降項羽於巨鹿,開城門迎了楚軍入駐棘原。臣民聞之,有大哭者哀訴,大秦的最後一線希望也被趙高掐滅在了這時。一時間有流言頻繁,斥罵趙高奸佞不臣,禍亂朝綱,更有言道如今在位的根本不是先王子嗣,比起原先謀位的昆弟,更是與秦國王室風牛馬不相及。真正的胡亥,乃是為秦國奮戰到最後一刻,最終敗給了佞臣私心,這才心灰意冷,棄國而去的章邯。


  楚意的夢裏夢外皆是百姓的哭聲,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楚國滅亡的時候,遍地看不到希望的灰暗景象,令她有些悵然若失。這也是她平生最後一次在夢裏見過秦王,他聽見他的聲音和之前一樣冷,並且充滿了失望,“你還是讓他做了亡國之君。”


  “但楚意不後悔。”楚意淡然看著他,好似問心無愧,“陛下別忘了,趙高這個禍根,是您一手埋下的。”


  可夢醒後,她依舊久坐榻上,不住地望著故國的方向神遊。她終於達成了她的誓言,報了國破家亡的仇,看著鹹陽上下紛亂如昨,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秦王昔日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無比地映在她的腦海裏,這些天她一遍遍地回憶,一遍遍地思考,終於在清明那天,對著父母臨立的牌位,她問,“阿爹,有些事阿囡是不是錯了。”


  可當她重又見到趙高之時,這種愧意蕩然無存,因為在這個人的臉上,她分明看不出他有半點後悔或是自責。她冷著臉看親自上門來見她的人,問:“趙丞相,真是稀客啊。”


  “夫人,聯手罷。”他一向最會看人臉色,見楚意如此,便言簡意賅地說道,“我幫你殺了那個冒牌貨,等胡亥公子回來,重新迎他為帝,以你為皇後,再和楚軍議和,從此天下並存兩國,可好?”


  “那您呢,您依舊做您的丞相,還是做回中車府令?”楚意冷笑連連。


  “我以為我的提議,與夫人、與楚國的利益並無衝突。”他急忙來和楚意詭辯。


  “先不談這個。”楚意知他已經黔驢技窮,再無力回天,於是幹脆同他繞繞彎子,“有件事楚意一直很好奇,偽帝長生究竟是個甚麽來曆,他到底是何時跟您起了糾葛?”見他猶豫,她便又道,“楚意既要他性命,總得知道知道這個幾乎斷送楚意半生的人,究竟是個甚麽來曆罷?”


  “他嘛,原本是個連名姓都沒有的小廝。跟在他師父身邊來見我時,小女見他功夫了得,也不管他長得那樣難看,就從他師父身邊把他討過來做了侍衛。”趙高依舊隱瞞了一半真話,隻見楚意微笑著無言瞧著他,他才心虛地一轉臉,“他殺了盧千行。”


  “為何?”


  “因為他知道了自己是他的兒子。”趙高放棄地歎了口氣,直言不諱地和她像忘年老友,“都是小女多事,嚷著說他師徒二人眼睛生得像,誰知盧千行是個多心且有此心病的,回去一試果然被小女說中,結果後來本是父要殺子,卻因小女說漏了嘴,反叫子弑親父。至於他同誰生的,請夫人恕我無能,無從得知了。”


  “所以後來是你建議他冒名頂替了盧千行,幫你滅了千羽閣,害死決明子先生,隻為爭奪懸明鏡和太阿劍?”楚意的笑容森森的冷。


  “他自己本也有野心一爭,而且又練了邪門本事,吸了他老子渾身功力,天下無敵,我若不助他,又能如何?”趙高無辜地攤了攤手。


  “再然後,”楚意不改淺笑,“你害我夫君落崖,假意助同樣野心勃勃的昆弟奪位,等我和他鬥得兩敗俱傷,再坐享漁翁之利。因為你知道長生想爭帝位,單純是為了享樂享福,所以才肯幫他到這時候趁虛而入,坐享其成,自己好大權獨攬,做了大秦的無冕之皇。”趙高正要辯解,卻被楚意打斷,“你為此不惜陷害蒙家兄弟,波及大秦邊防防線,迫害王嗣,隻因陽茲公主和子高公子都不服你和長生的暴戾昏聵!你殺忠臣,誅異心,中飽私囊,結黨營私!是你!逼得陳勝吳廣作亂,逼得六國諸侯複起!是你!任用無能的家臣親眷,上下包庇,搞得朝廷上下烏煙瘴氣!是你!辜負了先王對你的知遇之恩,辜負了你長女對你的信任敬愛!”


  趙高被她突然變臉地一通指責驚得愕然怔住,還未來得及反應,就又被她“呸”一聲啐了一臉,“要我和你這樣不折不扣的奸臣賊子聯手結盟,實在是癡人說夢!你且等著,待料理了那個長生,我再來與你秋後算賬!趙高,善算者人恒算之,得了現在這個要對著我這樣年輕的小輩搖尾乞憐的下場,枉你比我等多活數十載!”


  話音剛落,她就已經扶著彌離羅的手臂起身,更命門外的禁軍守衛將自己送上門來的他五花大綁,扣在光明台的柴房內。對外卻諷刺地說,趙丞相為國事日夜煩憂,終於支撐不住終於病倒下去。


  她細細算著日子,離趙荇的產期沒幾日了,而外麵的楚國大軍也已經快要打到了函穀關前。


  作為大秦的咽喉,隻要函穀關一破,曾經在這片大地上縱橫馳騁上百年的西北帝國就真的要宣告終結了。楚意閉了閉眼,仿佛能夠聽見關外連天的殺聲怒吼,是她又等了快要兩年的人,就快來接她回家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感受著鹹陽最後幾日純淨清澈的氣息。再一睜眼,她理了理鬢角算亂的碎發,向公羊溪問了一個並不合時宜地問題:“早幾日生產,於胎兒應該無異罷?”


  公羊溪答:“除非是產婦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或驚嚇,情緒大動,否則無異。”


  “那趙荇這一胎能不能平平安安生下來,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楚意燦然笑開,和彌離羅一起默契地伸了個懶腰,“明日,該是了斷一些人、一些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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