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亂秦(三)
章台後殿,彌離羅跟在楚意左右,隔著紗簾,足可見正殿朝堂之上跪坐的文武百官。擋著水池的堂下本是朝臣上奏之處,今日卻被兩個馴獸宦官和一頭鹿角碩大的成年公鹿霸占。
楚意不由蹙眉,不用問,就知是趙高的傑作,可他用意為何,就連座上打著哈欠的長生也並不明白。
趙高見眾臣齊聚,則道來:“陛下,臣昨日偶得一寶駒,可日行千裏,不敢獨享,今晨趁著上朝特來獻於陛下,還望諸君替臣做個見證。”
“丞相錯了,這分明是鹿,怎會是馬?”長生笑嗬嗬道,說罷又歪頭問起堂下其他臣子,“眾愛卿看看,這是鹿是馬?”
李斯率先笑道:“想來是趙丞相糊塗了,頭生兩角者,怎會是馬?”
趙高隻悶悶地笑了兩聲,不作理會,轉身慢慢從身後的朝臣看過去。其中多有意會之臣,紛紛站出來奉承於他,寧說是馬,也不認真相,但不服他的也大有人在,比如範於就冷冷別過臉去,任他如何相問,一概不吭氣作答。楚意躲在簾後,也漸漸明白了他的用意,卻隻是與彌離羅相視一笑,默默瞧著這出荒誕的好戲。
待眾臣皆表了態度,趙高便又上奏長生,“陛下說的是,果然是臣老眼昏花,錯將蠢鹿當作寶駒。不若就將這畜生放逐至上林苑,以供陛下賞獵,也好代臣贖罪。”
“也好,這朝堂朕也坐得悶了,喜水,去華陽殿看看荇兒梳妝好了沒有,朕與眾愛卿在上林苑等她。”長生說著,伸了個懶腰就要站起來,回頭看見楚意站在身後,用胡亥那張臉露出個邪氣的笑容,“虞姬,你也來罷。”
“陛下既然開口,楚意怎會不來?”楚意笑著挑釁回去,“不過趙夫人身懷有孕,走在路上可要當心了,特別是在上林苑,若有磕著碰著了,可別一味往楚意身上賴呀。畢竟這是陛下的孩子,與楚意無關。”
“有朕在她身邊,她怎會磕著碰著?”長生雖然還是笑著,臉色卻陰沉下來,轉而哄著朝臣們走,“眾愛卿還不走麽?是要朕等你們不成?”說罷,他自己先大笑著出去,唬得那些沒膽識的急吼吼地追上去,倒是趙高還留在堂下,像是在等楚意。
楚意故意慢悠悠從簾後走出來,她周身裹挾一件墨狐皮做的氅子,越過趙高,臨出門前從彌離羅手裏取過同材質的暖帽來戴,非逼得人將她喊住,才不緊不慢地回過頭,“還未謝過丞相請楚意來看了這樣一出好戲,不然若是錯過了,那還真叫人可惜。”
“方才不過是個開場,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呢。”趙高負手走到她身前,與她邊走邊說,“夫人認為,我朝之所以遭逢前不久那場浩劫,是誰之過又是誰之功?”
楚意道:“楚意區區後宅女子,如何能和丞相討論這些呢,丞相莫要抬舉了楚意才是。”
“下官想,還是因為朝中有些人食我大秦俸祿,心卻不在我大秦。這才是一個
陳勝一個吳廣,就叛出去多少郡守縣令,全無半點忠君愛國之心。”趙高故作憤慨,“有的人更是身居高位卻公然與叛逆聯絡通信,依夫人看,如此賣國背義的小人,又該如何處置?”
楚意才不理他,“楚意可不說,丞相又不明確得告訴了楚意說的都是誰,倘若楚意一會兒說錯了話,得罪了人還傻傻不自知呢。”
“此時就下官和夫人兩個,夫人但說無妨。”趙高捋著胡須,饒有興趣地問她。
“通敵賣國,罪無可恕,依楚意看就該嚴懲不貸。”楚意說這話時眼睛眨也不眨地微笑著,趁著還未登車又道,“聽聞前時有大臣罪犯通敵叛國,被捕下獄後,最終由國君欽判以俱五刑論處。既然有了前例,趙丞相就照著辦罷。”
趙高明知故問:“何為俱五刑?”
“是以墨、劓、刖、宮、大辟五刑齊用,趙丞相熟讀律例法案,怎麽反倒問起楚意來了?莫不是存心要考教楚意?”她的臉上看不見一點心虛或偽裝,讓趙高尋不到半分把柄。
此人想是專攻朝堂權術,安知戰場上的風雲變幻,以為有屢戰屢勝的章邯為他賣命,此番對抗項梁,還有那些所謂的六國諸侯,雖初戰不利,但隻要他們傾其所有兵力,必定能掃平一切障礙。
且又有楚意在秦為質,難保楚國不投鼠忌器,可奈何此人雖是小女子,卻刁鑽古怪,為了替她短命的夫君報仇,已經暗中拉攏了不少的秦臣為她所用。手段極其隱晦,被她所拉攏之人又都藏得極深,所以他才想出這個當堂辨鹿的法子,既能揪出那些她的人,又能除了與他二心的。不想都已火燒眉毛了,這小女子卻依舊淡靜如水,不為所動,與他高談闊論刑法,實是不好對付。
於是他又道:“此法雖有例可援,唯恐太過苛暴,傷了陰鷙。夫人巾幗不讓須眉,但也仔細因果報應,莫逞一時的口舌之勇。”
楚意假作不愉,冷臉啐道:“通敵賣國,可為國家召來滅頂之災,為百姓惹來戰亂兵禍,這才是真真傷了福祉,動了國本。這樣的道理,還要楚意教給丞相麽?”等她在車上坐穩,忍不住又激他一激,“難道丞相竟就是這般心慈手軟,沒個鐵腕兒如何為陛下分憂?”
說罷,丟下車簾不再理他,命車夫駕車,載著她和彌離羅,先一步在上林苑有了著落。
本在冬月裏,上林苑的獵林四下雪白,一望茫然,長生換了獵裝,親自持弓握劍,乘於馬上,獨留裹得嚴嚴實實的趙荇坐望高台。台下朝臣衣著單薄,朔風凜凜,凍得人在風中瑟瑟發抖,雙靨發紫。楚意放眼望去,隻覺少了許多人在其中,心中存了個疑影,也兀自登上高台,先來與趙荇相見。
趙荇回眸看到她形單影隻,不免得意,故意不理會,隻和身邊的琥珀奚落:“這是打哪來的喪門星,琥珀,替我將席子挪得離她遠些,別讓我的孩兒沾了她的喪氣,以後惹得夫君嫌惡。”
楚意並不作聲,半個字都不聽她的,由她自說自話,專心瞧著台下的動靜。她還未找到坐處,就聽聞一聲出獵的號角,獵場的侍衛們縱馬持旌,口中聲聲嗬斥,似是趕著牲畜般將數十個五花大綁的臣子從角門裏哄了出來。用手裏的馬鞭旌旗,驅趕著他們,逼得他們被迫逃竄在獵場之內,猶如喪家之犬般狼狽不堪。
或有跑得精疲力盡者再受不住如此羞辱,痛哭著觸壁而死,又有還妄想苟活的,卻是被那長生張弓搭箭,當即射死場上,連喊也來不及喊一聲。那時節,哭聲罵聲,驚迫天際雲端,放眼望去,不是血海就是屍首,隻叫旁觀之人兩股戰戰,再不敢有忤逆之心。
“暴君!”彌離羅憤憤地齜牙低吼,幾乎就要控製不住脾氣衝出去,卻被楚意緊緊拉住了手,發作不得。
當年百戲園中最醃臢血腥的場麵再次重演,楚意不忍去看底下慘狀。她不懂長生在為何大喜而笑,趙荇在無底線地欽慕甚麽,躲在台下冷眼旁觀的文臣武將們又在恐懼著甚麽。
一切都是那麽荒誕滑稽,在謊言和騙局裏默然的,不是他們,也不是楚意,而是這個已經風雨飄搖的國家。
風來了,雪落了,凜凜簌簌,呼嘯不止,像是滿目瘡痍的山河在嗚咽著。在楚意當夜的夢魘裏,她毫不驚訝地見到了那個帝王的身影。坐在高處的他,仿佛仍是壯年時不怒而威,通天冠下的臉色鐵青,森森瞪著階下的她,卻一言不發。
不曾想,把她從這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噩夢裏拖拽出去的,居然是李斯的終局。
“李丞相被告與陳勝吳廣暗通款曲,放任其子李由與他們勾連,佯裝戰敗,實則是引狼入室,意圖謀反。昨個兒自早朝起,李家就再沒等到李丞相歸來,直到方才趙高才叫人放出了話,可此時隻怕人也已經到雲陽國獄了。”公羊溪報得小心翼翼,時時看著她有些泛白的臉色。
她卻還未從夢中的驚懼回過神,恍惚著聽見自己說:“罷了,如此頹勢,任憑神仙也再難力挽狂瀾了。”
而後不多日,在雲陽國獄裏受遍酷刑的李斯最終屈打成招,囫圇認了謀反罪責,於某日午時以俱五刑處決於鹹陽城中。布告上要求全城的人皆來觀刑,曾經譽滿天下的大秦丞相,就這麽在子民或心痛或不忿或鄙夷或疑惑的目光裏,生生煎熬掉最後一絲自尊和誌氣,化作一堆爛骨,死在了他窮其一生也要捍衛推行的嚴法酷刑上。
也象征著秦國最後的一道城牆,倒塌了。
“李丞相這一去,朝中再無人能與趙高抗衡了。公羊姑娘,你說下一個是不是就該輪到我了?”行刑早畢,楚意從外宮的城牆上走下來。
公羊溪和彌離羅都伴著她,溫聲安慰道:“但楚國大旗一日不倒,趙高就沒那個膽子欺到小君頭上來。”
沒等楚意說話,卻聽不遠處地拐角裏拐出趙荇肆無忌憚地大笑聲來:“還楚國大旗呢,那個叫項梁的糟老頭子都死了,虞楚意,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你說誰死了!”楚意臉色一白。
“我阿耶才叫人來告訴我的,章邯將軍已攻至定陶,大軍壓境,那老頭子年邁,一時有個氣順不過來,也是在所難免,勸您虞姬夫人,節哀。”趙荇笑得越發猖狂,“虞楚意,你很快就要成了一顆沒用的廢子,隻要我高興,一隻手就能將你碾成齏粉。明日夫君就要陪我去望夷宮齋戒養胎,待我生下孩子,名正言順當了皇後,再來和你算總賬!”
楚意和公羊溪暗暗交換了眼神,心中信了一半,疑了一半,臉上卻隻管冷笑:“這一戰還未到最後時刻,女公子怎知勝敗?項伯父這樣功勞的大將,我楚軍帳中比比皆是,隻怕區區一個章邯招架不來。”頓了頓,又可勁兒地刻薄,“反倒是女公子你不好好在殿中安胎,特地跑出來奚落楚意未免太刻意了罷?你越是這樣,楚意就越覺著你可憐,以為你一味相信的丈夫父親都是一五一十地對你好,護著你愛著你麽?恐怕你連自己懷的到底是誰的孩子,都從未分清罷!”
“你說甚麽!”趙荇被她牙尖嘴利的模樣刺激得勃然大怒,“你個失寵的棄婦罷了,討不得夫君歡心,不過在這裏仗著自己娘家有些兵力,等章邯將軍打到你的老窩,將你一家老小殺個淨光,我看你還囂張甚麽!”
楚意想起前線戰事就慌了神,口不擇言道:“趙荇,你從來都不懂,情之一字,從不是你說的那般卑微難看的姿態。甚麽寵、甚麽歡心,全是些自輕自賤、自欺欺人的說辭。你卻把這些誤作了相思傾慕,其實你要的不過是寵冠後宮的虛榮感罷了,根本就不是我家公子,也不是你現在的所謂夫君!”
“你胡說!”趙荇說話間,抬手就朝楚意臉上扇過來一巴掌,彌離羅和公羊溪都不清楚她還有這路數,一時也被她們兩人之間突然燃起的戰火驚住了,未曾出手,就見楚意被打歪過去的左臉紅了大片。
楚意從臉上火辣辣的疼裏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反手一耳光摑了過去,用著比她更大更狠的力道,直打得差點將人掀翻在地,自己手也都麻去了知覺,還嫌不夠解氣:“這輩子,敢這樣打我的人,早都被我埋土裏了!女公子要是嫌命長,大可放馬過來,反正你也欠了我不止一條命,我就在光明台恭候大駕!”
說罷,她就丟下被打蒙在那兒的趙荇和她的女使們大步流星地帶著彌離羅和公羊溪走了。公羊溪回頭看了看,不免為她突然爆發的脾氣擔憂:“她尚有身孕,小君就不怕她回去了拿此事做文章?”
“那也要等她將我方才的話琢磨透了才是,不過隻怕那時她要去鬧的,便不是光明台了。”楚意冷靜下來,卻是一點都不後悔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仿佛早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臨時有了新的謀算,“也別管她是撒潑撒癡,隻替我將趙高拖住些日子,等小燕回來就好。”
這時,彌離羅也一錘手心:“對啊,燕離跑得可快了,往常不都早該回來了麽,怎麽這一次這麽久了還不見人?”
“公子不會害項伯父的,項伯父也絕不可能就這麽輕易便去了,我不信,定然有甚麽古怪在其中。”楚意企圖用幹幹的咳嗽掩蓋住了自己若有似無的鼻音,再顧不得去為城樓下屍骨半涼的李斯慨歎,新的戰役已經吹響了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