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亂秦(二)
話說胡亥臨危受命,領了才將武裝起來的囚徒大軍直奔戲水,叛軍陣前,他自知從無領兵打仗的經驗,剛開始的幾日便隻是謹慎地試探幾回,識得那所謂楚王陳勝所派遣的開路先鋒周文手下有十萬起義軍,不過也是臨時起編,扛著鋤頭竹竿就來打仗的農民而已,兩軍交鋒,胡亥先佯作敗退,引得周文逞勇奮力來追時,以埋伏下來的精兵殺了他個措手不及,逼得周文撤出函穀關,退守曹陽,又從曹陽將他殺到澠池,稍加調配,十餘日就直逼得他手下兵將丟盔棄甲,棄城而逃。
周文自知不敵,又唯恐陳勝怪他作戰失利,趁秦軍攻破澠池時自剄於城樓之上。而胡亥也不遲疑,繼續領兵破陣,從澠池進軍滎陽,與滎陽將軍田臧戰於敖倉,誰知那田臧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武功頗高,非要激得胡亥與其單打獨鬥於馬上。胡亥也是少年勇武,胯下既不是汗血寶駒麟趾,手中又不使慣用的劍,卻隻一把銅戈五十招之內就將田臧挑下馬背,戈鋒從背穿心,當場斬殺敵軍主將。
他這廂破了滎陽的捷報剛剛傳回鹹陽,那邊就已經連續破鄧說、敗伍徐、斬蔡賜、降宋留,迫得陳勝不得不遁走至城父。而後陳勝再不敢輕視對手,謹慎命張賀領兵出城西迎戰,自己親自於城樓監戰。
誰道城西一戰,胡亥也還未親自上馬,那張賀便已秦軍左右兩翼包抄,圍困致死。陳勝在城樓親眼瞧著,不敢再戰,連忙鳴金收兵,閉關死守。秦軍一路快打快攻,糧草齊備,胡亥也便沉下心來,與他溫水煮青蛙地煎熬。兩軍僵持至深冬臘月,城內彈盡糧絕,敗局已定的陳勝被自己貼身的車夫莊賈殺死,開城降秦。於是胡亥又進擊陳縣,攻破呂臣。
不過斷斷半載,他屢戰屢勝,沿途看見的卻是滿地餓殍,荒村野道,除了廢墟般的空城,便是狼煙屍山,在信中竟也惶惑地問起楚意,自己再戰也不過是讓秦廷苟延殘喘,是否還要守著這他本不屑一顧的江山基業。
楚意知他雖總是在口中說著不在意,其實心中依舊還是為沒能替秦王守護好秦國的天下而愧疚,可惜事已至此,他們誰都早沒了回頭的餘地。
好在他這一路越戰越勇,算是替她殺開了往江東的驛道,燕離趁機帶著她的信件小心去往江東,隻晚了兩三日,卻也平安帶回了回音。
楚意看完信後,放心地舒展了眉頭,“果然,兄長和阿籍也趁勢而起,隻是那陳勝擋在前麵,所以一直未能與我知道。我就說罷,那個陳勝不過草莽,項伯父也不會許外姓之人擔當楚王的名頭,充任前鋒的。”
“聽說此人曾經也是士族,隻是後來落魄了,這才借個反秦的由頭妄圖雄霸一方,再享富貴呢。”公羊溪不屑地笑了笑,她原也是大族士女,所以最看不上這些為了私心富貴卻要謊稱大義之輩。
楚意邊想邊說:“我也不管他怎樣,不過是場笑話罷了。隻是早前聽範衛尉說,偽帝見公子屢戰屢勝,便沒了調他回來的意思,似又要叫他繼續出擊,可再往南去,勢必就要和阿籍他們對陣了。”
“小君何必憂心,大不了我再去一趟,和虞家少家主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暫且休戰幾時,容你們籌劃後續,再來行動。”燕離說著,就又要起身。
“這倒不必。”楚意連忙笑嗬嗬將他攔著,“我想他們若當真對陣,公子和我兄長自有分說。公子在前頭殺敵殺得戰無不勝,倒是咱們竟然對他的托付全無半點頭緒,眼下與其關心戰事,倒不如再想想查證偽帝究竟為何要殺盧千行罷。”
燕離哈哈笑起來:“何必查那勞什子,等少主回來了,有兵有權,直接將他砍翻便是。”
他們正說著,忽聽院牆外傳來疾言厲色的嗬斥之聲,還未等他們圍護好楚意,就見閻樂和新上任的縣尉帶著數百名全副武裝的精兵撞破院門進來。
楚意見了是他,卻也不急,由得他和自己慢慢分說:“對不住夫人了,聽聞舊楚已反,這些日子可能要煩請夫人回宮裏去住了。”
“我家起了兵,我還來不及逃,你們就上門來請了。也罷,我從前住的光明台可都收拾好了。”楚意從容地坐在原處呷了口茶。
閻樂為難道:“宮中之事,在下無從得知。不過夫人此去,萬加小心,後宮裏那個奸妃,前些日子被診出了喜脈,隻怕他父女二人此時叫夫人進宮,恐要借此生事。”
“這是個甚麽道理!她這樣害了別人孩子的人居然還可以有孕!”彌離羅氣得跳腳,恨不得立刻殺進宮中似的。
楚意雖有怨恨,可轉念一想,便又不再覺得難過。一雙眉目笑意不減,抖擻了精神就起身隨他去:“有這樣的好事,那楚意合該要去向她道喜了。”
正是嚴冬苦寒裏,比起去年圍困光明台,缺衣少糧的,這一次楚意算是帶著千羽閣回來揚眉吐氣了。少府早就讓胡亥打點好了,明麵上還聽趙荇號令,實際炭火吃食照舊不會虧待了光明台,而光明台地處東麵,本就比原先城裏的府邸地氣暖和,能在這裏過冬,對楚意的身子有百利而無一害。
他們才在光明台落腳,崔太醫便後腳過來瞧他。他這兩年為著醫術卓越,趙荇唯恐他出宮醫好楚意的頑疾,便將他困在宮中,等了胡亥冒章邯之名執掌少府,才尋了個由頭,解了他身上的禁令。而今他又領命要為趙荇安胎,聽說楚意進宮來,特地過來相見。
這才多久不見,原先無憂無慮、胖乎乎的小老兒卻是滿頭蘆花,兩靨消瘦,跨過門檻一舉目望見楚意和公羊溪,未語老淚先流,隻抓著她倆的手,泣不成聲:“臭丫頭,小老兒差點就要以為你活不成了喲。”
“太醫先生安好,托您洪福,楚意還有的是壽數呢。”楚意哭笑不得地扶住他坐下,要來公羊溪的帕子替他拭淚,“萬幸萬幸,您也還是這般好性子好心腸,這麽久不見了,可別哭壞了眼睛。”
崔太醫哽咽著收了淚,道,“小老兒瞧著你們都好,小公子也……如此,便都好了。隻是卻叫那壞心肝的妮子有了身孕,小老兒想到此處,就氣得難受。”
楚意想了想,請燕離他們四下守著,才敢單獨拉著崔太醫小聲問:“趙荇到底知不知道,她如今日夜相伴的枕邊人究竟是誰?她那個父親,也瞞著她不成?”
“小老兒瞧著她應是不知的,宮中知道此事的,除了小老兒也隻有那個假大王身邊的人,將她瞞得死死的。小老兒剛從她那裏來,還聽她和女使們說笑著,要給腹中的孽障起名雙照。”崔太醫如實說道。
“雙照?嗬,雙趙。”楚意蔑然一笑,想起當初自己和她理論禮法,她居然如此反過來羞辱自己,“可憐她癡心一片,若要讓她知道真相,豈不瘋了?”
“早說晚說,不如挑好了時候說,否則便是對不起你失了的那個孩子。”崔太醫沒好氣地哼道,轉而起身又說,“眼下公子不在,小老兒就不在此久留了,免得她們忌憚。你們且安生住著,等公子回來,把壞人都收拾掉,重新迎你做皇後。”
“甚麽皇後不皇後的,太醫先生別笑話楚意了。”楚意笑盈盈地送了他出去,心底卻又有了愁緒繁複,她眼下又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金絲籠裏,尚不知前線到底是何境況,更不曉得明日後日趙高和趙荇父女兩個會有怎樣的招數為難,好似蒙了霧在眼前,遠遠看不清前路與方向。
時楚意受質光明台有了些日子,胡亥率軍繼續向栗縣進發。栗縣已是舊楚的勢力範圍,勢必要有一戰,果不其然,項梁不日便派別將朱雞石、餘樊君和他交戰。這兩人原都是楚意沒聽過姓名的,她想著應是自己出走以後才被項氏山莊招至麾下的。然他們依舊不敵胡亥之勇武,一個餘樊君戰死,另一個敗逃胡陵。
而這時胡亥專攻魏地,包圍魏王魏咎於臨濟,而項梁此時仿佛還不知打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章邯正是與世侄女情綣的丈夫,唯恐魏地失落則唇亡齒寒,於是遣楚將項它,齊國也有田巴將軍率軍救援。胡亥麵對齊楚聯軍,本就是初次領兵又年輕氣盛之輩,接著秦軍大好的勢頭破敵於野,斬殺魏相周市和齊王田儋,魏王魏咎無奈自殺,其弟魏豹趁亂逃出,投奔楚軍去了。
而胡亥不曾再攻楚地,有意與項梁暗中聯係,卻被此氣節之士丟開不理,隻得繼續追擊田榮。
“這一回是項伯父親自率兵馳援田榮,他可是我大楚項燕將軍獨留在世上的嫡傳子孫,本就身經百戰,公子在他手下吃了敗仗才屬尋常。”楚意聽聞戰報,倒也不大吃驚,隻安然自在地繼續給麟角磨指甲。
公羊溪總是在她身邊守護,與她分析道理:“好在小燕已經在去見項梁將軍的路上了,不過從前竟不知道少主竟還有行軍打仗的本事,初時在下也和小君一樣擔心,恐不成事呢。”
“其實也不算,畢竟陳勝吳廣那幹人等不過是臨時找了些農民壯士充作武裝,沒經過正統軍演,也沒甚麽好的盔甲武器,人心浮動,一擊就散。更何況他們後來以為拿下大半城池就洋洋自得,大肆酒肉歌舞慶賀,這與曆代亡國的那些君王有何差別?不然你瞧,一遇上項伯父和他底下訓練有素的兵馬就敗下陣來,果然還是曆練不足了。”楚意有條有理地慢慢說道,“姑娘且等著瞧罷,若趙高再不派正規編製的軍隊增援,隻怕我可就要親自去見項伯父了。”
“小君現在倒是越發愛拿少主打趣了。”公羊溪聽不出她口氣裏半分擔憂,更多的都是遊刃有餘的淡然,於是也道,“隻盼著少主早些回來,親耳聽聽你是如何在後方給他變著花樣敲退堂鼓的。”
“我但隻求他回來的時候,可別又拖了一身要命的傷來嚇我才好。”楚意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話是這麽說,可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午後子簷得空進宮來看楚意,與她細說起前線戰況,又忍不住歎息鹹陽城外流民不斷,原本年紀不大的小小少年如今確是為著這家國之事不時就愁眉不展,楚意看在眼裏,心裏不知是替扶蘇欣慰,還是替王簌擔心。
臨離宮前,子簷依依不舍地將麟角牽了去,順便把一隻寬大的木匣交給了楚意:“這些有人托我轉交給姊姊的,還望姊姊借其中的寶貝,在宮中好好保護自己。”
楚意順手打開來看,正是太阿劍和懸明鏡二物。她忙將匣子闔上,笑著摸了摸子簷的頭,“你和那人的心思姊姊都明白了,留你一人在宮外,雖有你徐大哥,但是你也不能就此便不謹慎當心。天冷不忘添衣,切莫再為了讀書忘了給自己屋裏添炭火,白白凍壞你徐大哥。”
“子簷聽著就是了,姊姊也要萬般珍重啊。”子簷說罷,與她還以謙恭之禮,趁著太陽還未落下山去,和徐子嬰一道乘車出了宮門。
楚意看著覆在宮牆磚瓦上的積雪被落日餘暉染就成橘煙妝色,再又一點點褪成了月白清冷,遠方的山巒朦朦入了夜霧,天邊濃雲齊聚,眼看又是一場大雪。這一年過得太快,她竟有些恍惚,差點以為又回到了去年那個暗無天日的冬天。
次日清晨,她正聽早膳席上彌離羅和霍天信爭論,給她燉的雞湯用的是公雞還是母雞,眼看就要被彌離羅勝過去這一局,卻聽緊鎖的門外有人對著裏麵喊,“虞姬夫人,趙丞相特叫奴才來請你,說是有事商議。”
不論秦宮還是鹹陽城內,都隻有趙高這麽一個趙丞相,自馮氏父子死後,他便做了新的丞相,與李斯平起平坐,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眼下正值卯時早朝時分,這時間派人來請她,她隻覺得有不好的預感盤旋於心,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