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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亂秦(一)

  自胡亥回來後,楚意如同從鬼門關裏收回了魂魄,整個人容光煥發,除了為著大計籌劃,閑暇時種花澆樹,這兩日又在院中專門辟了池子養了幾尾紅鯉賞玩。大家都當她好容易從傷心中走出來,無不為之高興的,除了公羊溪略有疑惑,倒是誰也不多嘴問的,隻盼她一直這樣舒心暢意下去。


  燕離引著閻樂來見時,她一邊攬著麟角,逗著池塘小魚,一邊聽彌離羅背《詩》,恰逢背到一句“手如柔荑,膚若凝脂”,他們就來到了跟前。楚意含笑點頭回應了閻樂禮儀得當地一揖,卻也不與他說話,隻靜靜聽著彌離羅繼續往下背。


  “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彌離羅背到此處,舌頭打了結,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後麵的拗口得很,再背不會了。”


  “《碩人》一篇,頌的是齊國公主莊薑嫁予衛莊公時的盛狀和公主的美貌。說起這位莊薑公主……”楚意朝她擺了擺手,接著從頭背起:“‘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倒叫楚意想起才歿的令君夫人,也是權臣之女,寵妃之姊,重臣之妻,雖不比莊薑公主,卻也足夠貴重了。”


  “隻可惜拙荊命苦,比不得莊薑公主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那閻樂雖生得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相貌平平,卻有謙謙君子之風,說話時癡情脈脈,“昨夜夫人命人救在下一命,在下特來當麵相謝,夫人以後若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請務必開口,隻要不是背信棄義之事,在下定然竭力為夫人辦到。”


  楚意笑了笑:“楚意原也不是為了救令君,隻是怕宮中那毒婦將來把黑鍋推在楚意頭上。倒是令君將來,還要兀自珍重,趙令君那頭怕是難容令君了。”


  “夫人可曾聽過昔年晉楚交鋒,晉國國軍念惜當麵楚國君主有恩於自己,故而信守承諾,退避三舍以還恩。”閻樂道,“拙荊冤死,在下與趙家再沒了幹係。他不容我,在下卻不得不感念趙令君當年的提攜之恩,不能與他對質。”


  “令君重信義,楚意敬服,不過楚意也決不是為了借機拉攏令君才命人暗中保護令君,隻是太清楚您的那位妻妹秉性,唯恐她會喪心病狂地對您那一雙子女下手。稚子何其無辜,楚意舍不得的,是這個才對。”楚意話說得婉轉柔和,她的笑卻叫人捉摸不透,存了幾分威脅。


  “當下,獨我一家便是如此舉步維艱,多災多難,更別說普通百姓家,不說闔家團圓,就說吃飽穿暖也成問題。”閻樂重重一歎,憂心烈烈,“王侯貴胄,朝臣吏治的當務之急,應不在為蠅頭小利來爭權奪勢,要緊的還是要讓百姓富足安康,這樣的天下,這樣的秦國,才不負祖先開疆拓土的辛苦啊。”


  楚意連連稱是,又與他客套地問了幾句家中少小,就借吃藥之名讓燕離重又送了他出去。人才一走開,彌離羅就憋不住憤憤道:“聽他說得這般大義凜然,也不知從前與奸人為伍的又是哪個?說白了不就是信不過咱們,怕自己像他小君那般成了炮灰。”


  楚意丟了最後一顆魚食下去:“不,他很聰明,他原本就出身寒門,是趙高提拔上來的,在朝中勢單力孤,若棄暗投明,公然與咱們結盟,咱們也保不住他的兵權官位。如今偽帝和趙高身邊多了那個章邯,若一意孤行起來,真要除閻樂,咱們不定保得住他。”


  “大不了,和他們拚了!我倒不信,五萬郡府兵加上五千禁軍,敵不過他那三千禦前侍衛!”霍天信記恨雲嬋的仇,原本沉穩的人也跟著有些急躁。


  公羊溪連忙勸道:“北有王離,南有任囂趙佗,如今偽帝威望仍在,倘若王城出事,兩邊大軍勢必還是會趕回營救,到那時候才真叫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下這樣說,你們可明白了?”


  燕離送了人回來,聽見他們在說話,便也問道:“話是如此,不過剛才小君既然提到章邯,我今晨倒是聽子嬰提了一嘴,說是昨夜他倆在閻樂府上交手,發覺那廝竟也使得一手鬼穀劍法,小君你說怪不怪?天下間除了咱們家少主,還有誰會懂鬼穀傳人才懂的劍法?”


  楚意心虛地偷看了公羊溪一眼,發覺她也等著自己作答,便借口道:“這有何奇怪?之前徐少俠不也從未提過自己師出大俠蓋聶,許是那章邯也得甚麽世外高人所授,更或者是個無恥的偷藝賊罷了。”


  霍天信聽不得武林間這般無恥行為,輕蔑地哼了一聲:“若要殺他,隻需小君一句話。”


  “不必!”楚意答得有些緊促,倒顯得刻意,忙又圓回來,“我是說,他昨夜未曾得手,回去之後想來趙高也饒不了他,何不叫他們自己在窩裏狗咬狗,省了咱們的力氣。”


  “好了,小君的謀劃向來是不錯的,如今終於算是將趙高一半臂膀卸了個幹淨,咱們隻消等著偽帝出門東巡,一定又有好戲看了。”公羊溪笑嗬嗬地打了個圓場,眾人再說了幾句玩笑話也都各自散去。


  楚意大覺鬆了口氣,還好公羊溪依舊半字不問,她也樂得不去費神解釋。隻等四月這一年小滿大祭一過,長生就領著趙荇和李斯東巡琅琊去了。


  聲勢之浩大,排場之煊赫,對比秦王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卻難以掩蓋一路饑荒民怨。然座上的那對情人卻對此視而不見,一路用度豪奢,流水價的錢銀撒出去,為了供他們花銷鋪張,逼得任上的官員成了強盜那般人物,沒有肉羹細米,就去百姓家生生征來,沒有錦緞珠寶,就去街上門市裏明搶豪奪。鹹陽城中,趙高為給偽帝掙個功勳名頭,更大肆招收壯丁服役,假如加速阿房宮和驪山陵墓。根本不需楚意動那個手腳,他們便自己輕賤了哀苦蒼生,非要逼得曾經井井有條的山河社稷橫屍遍野,怨聲載道。


  隻歎秦王一生的心血,就容他們如此糟蹋。朝中大臣多有哭罵心痛者,卻都是馮去疾父子那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書生,除了不斷諫言,申飭痛罵,全然無力與趙高一派對抗。可惜長生寧做個耳聾心盲之人,饒是聽不進半句阻礙他行樂的話,徹底惱了便是一道王令打回鹹陽,直接革了馮去疾丞相之職,將他父子丟進了大牢。


  治罪問刑,抄家滅門,不過瞬息之間。


  聽楚意安插下去的外臣暗報,馮家滅門之後,遠在琅琊的長生趁夜突然召來李斯相見,問他:“朕夜讀韓非遺作,卷上道:‘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翦,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飯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矣。禹鑿龍門,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決渟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名胼胝,麵目黎黑,遂以死於外,葬於會稽,臣虜之勞不烈無此矣’,帝王如此,難道是他們的初衷嗎?貧寒的生活大概是那些窮酸的書生們提倡,而非帝王所望罷。既然有了天下,那就要拿天下的東西來滿足己欲,這才叫富有天下嘛!自己沒有一點好處,怎麽能有心思治理好天下呢?朕欲與愛妻永樂天下,愛卿你看有何良策?”


  李斯雖有恐懼,但對他似乎仍抱有一線希望,當夜回去之後寫諫書來見,其言大多提倡以督查治罪的方式治國,長生覺得他雞同鴨講,置若罔聞,並無理會。


  果不其然,七月上,長生東巡歸來尚不足月,關外南邊大澤鄉就有義旗高舉,名號“張楚”,一路打著為楚國大將項燕報仇的名路,打將過來,所到之處均有不堪暴政的農民官兵群起響應,山呼海應著伐秦而來,聲勢之大猶勝當年幽王商紂末時的幾次暴動。


  任囂趙佗因恨趙高弄權,且有自立之心,拒不馳援,王離王賁分身乏術,滿朝問過,隻有李斯之子李由願意率兵對抗義軍,然李由不過紙上談兵之輩,隻在三個月內就被殺得節節敗退,失地大片。


  如此舉國動蕩之間,深坐宅門內的楚意也聽聞那叛軍的兩個頭子雖是打著楚將項燕的旗號,卻不過是一介布衣,一個陳勝一個吳廣,既不姓項也不出自她景氏虞家,一時起了疑惑,本要發信回娘家詢問,可南邊如今烽火連天,早已斷了聯絡。


  楚意心急如焚,找來胡亥連夜商議對策:“如今叛軍來勢洶洶,一路暢通無阻打到函穀關前,我實不知是不是家中人所為,萬一又是起歹人趁機上位,若後來有朝一日公子真實身份暴露,隻怕與咱們無利反成害。”


  “你放心,”胡亥卻是早有了主意,“我秦國山河,隻要我不點頭,也不是誰想拿去就能拿去的。”


  楚意無有不信他的,誰道次日就聽人來報,早朝上趙高和長生提議以驪山萬眾徭役囚徒臨時收編成軍抗衡義軍,隻是王離王賁的大軍還未趕回,王家再無他將可領兵迎敵,而這時身為文臣的少府章邯主動請纓,更立下軍令狀,將虎符領去,隨即就要整軍出征。


  “甚麽!”楚意聽聞之後,如何還能坐得住,“他一個文官,去湊個甚麽熱鬧!”


  彌離羅幸災樂禍地捧腹大笑:“那走狗要去送死,自去就是,虞姊這麽激動做甚麽?”


  楚意知已再瞞不住他們了,待緩了緩翻湧的氣血後,如實道來:“我怎能不激動,他又不是別人,正是公子啊。”


  彌離羅一愣:“公子,哪位公子?”


  楚意道:“還有哪位,罷了罷了,他眼下是已經出城點兵去了,還是尚未起身?你能否替我將他截回來?”


  眾人無不驚得麵麵相覷,隻有公羊溪還稍微鎮靜些。其實她見著這些日子楚意的神態表現,早就有了這樣的猜測,隻是楚意不提,她便也沒問,旋即勸了楚意坐下:“少主既然死裏逃生回來,想必也是有他的籌謀才如此行動,小君稍安勿躁,待小燕回來,再行頂多也不遲。隻是小君既然一早就知道少主回來了,為何到了這會兒才肯相告我等?”


  彌離羅又是喜又是惱,最終還是癟了癟嘴,很有自知之明地將事攬了過去:“不用說了,必是你們夫妻兩個覺得我嘴不緊,怕我給說漏了。”


  “再問這些有甚麽要緊,當務之急還是追回少主問過因由,不然領著那些臨時充數的壯丁囚徒去打仗,必輸無疑。”霍天信亦說道,可還是急切地在院中來回走動,激動之情不言而喻。


  他們久坐多時,直等到出去放糧的子簷和徐子嬰回來,也不見燕離的蹤跡。楚意心底著急,眼下這節骨眼上,一旦去到前線,戰況凶險,想要通傳消息就難了,她心裏隻覺得空落落的,她已失去他一回,斷然承受不起再一次了。


  楚意枯然等到後半夜,將大家都趕去睡覺,自己卻還在等著,直到天亮時分,她伏在案上眯了一會兒,忽覺眼前有道黑影籠罩下來,連忙睜眼一看,卻見是胡亥悄然而來,當即醒了瞌睡,惱得就要捶他:“你既想好了要去應戰叛軍,怎的也不提前說一句,非要先斬後奏,現在好了,他們給你的都是甚麽兵,如何戰?”


  胡亥捉住她發難的手,耐心道:“起先你我合謀戲殺閻樂之事,趙高就對我起了疑忌,當時朝上他和偽帝亦是故意逼著我去,我若不從,唯恐事破。不過你也勿憂,我既擔了這軍令,必定守得住這江山城池。”


  “左右現下大家都曉得你回來了,不如就讓霍大哥也跟了公子去,也好在戰場與你互相有個照應。”楚意道。


  “他們守著你即可。”胡亥擺了擺手,又鄭重囑咐道,“你且記著,我不在的日子裏切莫輕易招惹趙高,隻專心查清那偽帝身世,安心等我回來。”


  楚意連連點頭應過,見他急匆匆就要走,雖有萬般不舍,大敵當前卻也不能再有癡纏,隻得放了他去。然他未走出五步,又扭頭回來,“還有,萬萬不可,”


  她與他異口同聲接下後半句,會心一笑:“關心則亂。”


  話已至此,除了信他等他,她再沒別的話說,眉眼帶笑送他離去,轉眼淚水婆娑,模糊了大好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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