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歸來(二)
春光溫和,轉眼仲春三月。午後楚意聽公羊溪報,這兩月來,那些由她出麵代楚意拉攏的地方官員都已按楚意的意思,假用趙高和長生做由頭又從百姓身上搜刮了油水上呈,特別是各地那些有米有地的財主家裏,不由分說便派人上門抄家,鬧得底下百姓頗有怨言,加之原本長生自驪山祭靈歸來,又催促趙高替自己準備東巡並繼續營建阿房宮,徭役繁重,賦稅高昂,一時間關裏關外民怨沸騰,流民不斷,竟連鹹陽城外也有了餓殍橫路,老幼皆殤之景。
楚意細點著賬冊上那些搜刮款項,聽著公羊溪沒好氣道:“那些個人,一聽說有門路巴結到趙高,能到鹹陽城裏做官,恨不得親自上門去百姓家裏搶來米糧賄賂,根本不管傳話來的是宮裏哪位夫人。不過他們多少也知道,如今後宮裏也隻有趙荇那一個正兒八經的夫人了。”
“偽帝原就不是做君王的材料,趙荇也沒那個勸他上進的心胸,咱們借著他們的名頭,那些有心的自然是上趕著來欺負他們昏聵,借機上位,大撈油水呢。我倒要瞧瞧,他這個大王還能坐到幾時?”楚意不屑地丟開筆,一舉目正好見子簷和徐子嬰灰頭土臉地走進來,便疑道,“不是讓你們去城外開棚施粥放糧麽,怎麽才去了兩個時辰就回了?”
徐子嬰哼哼道,“還不是那新少府,叫章邯那個,非說咱們的粥棚擋了官道,二話不說就命人給我們砸了,可憐那些百姓,一路餓著肚子過來,到嘴的米糧全都落進泥了,吃不成了。”
楚意眉上一跳,沉著氣問,“他一介少府,管的是宮室雜務,怎叫跑出來幹預旁的了?”
子簷忙道:“他道是領著趙令君的意思來的,急吼吼掀了粥棚就帶人走了。不過姊姊莫急,他們雖掀了粥棚,米糧鍋爐俱在,全部是徐大哥說的那樣誇張,隻是他們胡鬧一場,難免有難民趁亂上來搶食,徐大哥要帶人控著場麵,又要護著子簷,累了發些牢騷罷了,姊姊不用擔心。”
楚意眼珠一轉,明白了胡亥的用意,強憋著笑,硬要裝出副愁苦模樣,“徐少俠費心了。不過既如此,明日你們邊再換個地方罷,離官道遠遠的,他們拿不住話柄,自然隻能在旁邊幹看著著急了。”說罷,又怕他們擔心米糧足用與否,便揚了揚手中賬冊,“你們隻管奔忙,有的是財主地主給百姓們開倉放糧。”
他二人高高興興地應了便都下去歇著了,楚意等子簷走遠,才又和公羊溪道:“子簷在外施粥行善有些日子了,城中頌聲不斷,就算是趙高坐得住,他手下那些狗腿子估計也正愁沒機會施展忠心呢。不過也好,他們越鬧,子簷的名聲就越好。《孟子》雲:‘得民心者,得天下’,趙高眼下是越發不得人心了。”
公羊溪道:“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如今叫他得勢也不過一時。再者,偽帝東巡在即,到時要耗費的人力物力巨大,隻怕他們要吃的苦頭,還在後頭呢。”
“我倒是沒想到這個,隻是覺得奇了,這都過去兩個月了,趙家那對姊妹竟然還能相安無事地共存於一城之中,她們不急,咱們可就真的得急了。”楚意玩笑道。
“小君是想在偽帝東巡之前逼她們互相動手麽?”公羊溪思量著,“不然如若偽帝將趙荇帶了出去,她在外動了手,萬一又刁鑽地推回給了咱們在城內的頭上,咱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樣的道理我明白,所以趙蓉活不到四月了。”楚意說著,手上也不停下,筆定之時,正是一個“冤”字寫成。
她和公羊溪都沉默著兀自思索,忽然聽見燕離從院子裏就邊跑邊大聲道喜:“小君,小君,出事了,出事了!”他笑得格外猖狂,歪在門框上大口喘著氣,“今晨我和伯兮瞧見那縣令夫人被宮裏一輛小車接走,過了午時又送出來,伯兮瞧著不對,就跟了回去。縣令府上出來多少人來叫車裏人出來,誰道一掀開簾子,那人早咽了氣,神仙都難救!”
楚意眼前一亮,她就知道趙荇素來都喜歡快刀斬亂麻,做事從沒耐心拖泥帶水。想來這兩個月裏,她們姊妹兩個也兀自交了幾回手,最終還是趙荇先忍不住,下了如此狠手。
“不對!”她心中又有料算,隻覺事情沒那麽簡單,“她若未曾留後手,斷不至於如此魯莽而為,隻怕是早就想好了替她背黑鍋的人,才會這般肆無忌憚呢!”
燕離的笑容僵在嘴角:“糟糕,該不會她要一概推到小君頭上來?”
“指不定是誰,但多半是我了。”楚意謹慎地攥緊拳頭,忙不迭地張羅起來,“小燕你和伯兮大哥立刻去查查,趙蓉的死因為何,查到了即刻就來報我,越快越好。”
“不必去了。”楚意話音剛落,伯兮後腳就進來沉聲回道,“是勒死的。”說著,他手中露出一段弓弦,“用這個。”
楚意心下一寒,眯著眼道:“果真狠心,到底是骨肉至親,她卻一點都不手軟。”說罷,當機立斷起身,想了想卻又坐了回去,又道,“此事咱們非要等到敵人兵臨城下為止,不能輕舉妄動。繼續對外稱我病了,病得難以起身,命不久矣,就連範衛尉那邊也不得漏了半點口風。”
“也好,若咱們立刻就有了動作,反倒刻意。”公羊溪含笑說著,手中剛好端來一碗涼好了的藥湯,“瞧著小君的臉色和精神都比去歲好了太多,幸好連範衛尉也瞞過不見,不然隻怕人家一見著你,就要露餡兒了。”
楚意心下一凜,何嚐聽不出她話裏有話,麵上雖還能強裝鎮靜地接過藥喝了,可等到入夜,胡亥聽聞她病重,急急偷著過來瞧她,心虛之色便藏不住了。
“公子還說瞞著大家,怕隻怕公羊姑娘生性機敏,已經有所察覺了。”楚意白天忙了一天,深夜之後便困得很,一句話說完已打了兩三個哈欠,“今日也是,公子掀了子簷的粥棚,叫他們兩個氣了好一陣,將來他們要是知曉了,恐怕又要氣你故意不告。”
胡亥看見她氣色紅潤,人也不似兩月前那般瘦骨嶙峋的可憐,便放了心,說道:“不急,過些時候,等那廝去東巡了,再叫他們知道也不遲。公羊溪若忍不住開口問了,也可相告。”
“我道也是如此。還未問公子,偽帝的身世背景查得如何了?”楚意說著,屋裏還剩了些白日彌離羅吃不下的甘蜜丸,眼下正好拿來給他解個饞。
胡亥還是好那口甜的,接過去一個又一個地不停:“線索已有,等有了眉目,我自告訴你。”
“若我現在就想聽呢?”楚意借機和他撒個嬌,湊在他眼前好像怎麽也看不夠這人般似的。
胡亥順勢展了長臂將她往懷裏一撈,摟到膝上親昵,非鬧得她不住討擾才休,老老實實任她枕在自己腿上,慢慢道來:“原來那個盧千行在先莊襄王時就出入宮闈,宮中識得他的老人大有人在,我借職務之便見了幾個,卻有個瞎了一隻眼又快聾了的老婆子肯說起多年前一段駭聞。那時盧千行在宮中修行,偶然氣亂血逆,走火入魔,身邊更無弟子護法,隻得出門隨手抓了個宮女…泄火。”
楚意聞得最後兩個字,臉上不禁羞紅,卻又著緊想聽後事:“然後呢?”
胡亥接著講:“事後,盧千行本要殺人滅口,誰道那女子自知難保性命,就趕在他醒來之前穿衣逃了。後宮女子三千,盧千行斷不能為了一夜不齒之行在秦宮裏搜查拿人。女子好容易保住一命,回去後卻發覺自己有了身孕,堪堪躲藏到足月又遇難產,暴斃而亡。”
楚意有些感慨,卻還是忍著不囉嗦:“那她的孩子呢?”
“被我問的那個瞎婆子放在木盆裏,順渭水漂出宮去,從此就再無下落了。”胡亥說得口渴,找了口茶喝完又道,“渭水蜿蜒曲折,經引宮中,出城又向驪山而流。”
“所以那瞎婆子就讓孩子去了驪山腳下,他生父身邊,也算是冤有頭債有主了?”楚意喟然一歎,心裏不是滋味,“可這有何如今那個偽帝有何幹係……難不成偽帝就是當年的那孩子?”
“尚不能定論,一切等我查完再說。”胡亥淡淡道,轉臉又問,“趙高兩個女兒無端爭鬥起來,其中一個還喪了命,就是你之前口中的大事?”
“公子料事如神。”楚意嘻笑著往他懷裏拱了拱,“說起來,我正愁該怎麽將此事了卻,公子既然問起,倒不如順手替我辦了罷。”
“你說。”胡亥道。
楚意故弄玄虛地附在他耳畔小聲說了,他二人又細細合計一番,直到夜半三更,房裏仍有楚意嘻嘻哈哈的笑聲。都言小別勝新婚,楚意原還是犯困的,有他在旁,竟是越發沒了困意。
卻驚了半夜起身的彌離羅,聽的她屋中響動,以為有甚不測,急得就要來敲門,難為楚意扯東扯西,才將她糊弄了過去。誰知第二天起身後,卻又聽見她在身後同霍天信編排自己思念胡亥念得瘋魔了,半夜癡笑不止,還自說自話。
楚意又好氣又好笑,想著胡亥囑咐,斷不敢托付真相,隻強耐著,日日盼著偽帝早些東巡去。
胡亥那夜去後,倒是日日惦著和妻子所議之事,趁著趙蓉出殯下葬等禮大成,撿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提一把利劍就闖進了閻樂府上。閻樂愛妻如癡,幾乎日日守在靈前,他去時正趕上他睡在靈堂前,手邊也沒有稱手的家夥,兩廂纏鬥幾招,落了下風。
胡亥故作好心地收了劍,露出那張章邯的假臉時,驚得閻樂滿頭大汗:“章少府這是作甚麽!”
“非我要你的命,隻是你那老丈人愛女心切,怕你日後伺機報複,才命我動手。”胡亥說著,“不過我可憐你死後一雙兒女無依無靠,勸你還是忘了前妻,好生效忠你丈人、妻妹,我也好在趙令君麵前為你美言幾句,饒了你性命。”
“他從來都隻袒護那個囂張跋扈的小女兒,獨對我愛妻偏心!如今死的是我蓉兒,他卻要我息事寧人,但要死的是那趙荇,他不叫我夫婦償命才怪!”閻樂憤憤地一甩袖子,“少府也是替他辦事,不必勸我,你一劍刺過來給我個了斷,我也絕不怪你!”
“你一死容易,可你那一雙兒女當如何安排呀?”徐子嬰不知何時起坐在院落裏的老樹樹梢上,笑嘻嘻地蕩著腿,“還有你小君的仇,也不打算報麽?”
“閣下是?”閻樂歪頭往外一看,不知來人是誰。
“小爺誰也不是,誰也不是小爺,隻是答應了人要保一個叫閻樂的人一命,看來就是你了。”徐子嬰說得神神叨叨,不知所雲,“不過天底下小爺獨一種不救,那就是趙高走狗,你可是否?”
“大秦都城,容爾等小賊猖狂!”說著,胡亥提劍撲出就打,徐子嬰不知其真實身份,還拿出了看家本事來打,他二人也算是一門同宗,劍法心術皆是鬼穀縱橫一路,外行人看不出,他倆卻是一交手就互知底細。
徐子嬰過了幾招,心中就對他的身份起了疑惑,卻也隻是以為他是偷師之徒,所以下手越發狠絕,胡亥本就有意,幾百招鏗鏘拆解下來,閻樂府上的人也都來了個七七八八,胡亥見好就收,故意賣個破綻,裝作敗走,趁亂而去。
徐子嬰雖仍又疑又氣,但楚意囑咐要緊,將人趕走後,又扭頭再問閻樂:“小爺今夜算是救了你,隻不過你若是趙高走狗更或者未來效命於他,小爺自然不會饒你!”
話音剛落,他轉身要走,卻聽閻樂在後高聲喊道:“少俠留步!敢問少俠,何時才能見你家虞姬夫人一麵?”
徐子嬰聞言,知道自己大功告成:“是個聰明人,明日午後,自己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