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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歸來(一)

  像是被勾走了魂,楚意腦中一片空白,就連是怎麽從宮裏又平安混出去地都不記得了。燕離和彌離羅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她卻半個字都未聽進去。


  話說在她和趙蓉碰麵時,燕離早已混在樂師中,進了麒麟殿內。眼看著趙荇醉意蒙頭,便立刻拔劍而起,口中喊道:“你這沒心肝的毒婦人,算計嫡姊便罷,還草菅人命、禍國殃民,還不速速拿命來!”


  他不慣用劍,出手又刻意偏了幾分,倒叫趙荇險險躲了過去。一擊不中,趁著四座女眷花容失色時,他便又追著向左右來回逃竄的趙荇假模假式地刺了幾下,都叫她避了過去,隻最後一劍割斷了她散落下來的一縷長發,在她頸側留了條不深不淺的血口子。


  “來人!來人!”身邊的宮女早就跑得遠遠的了,她的叫聲顯得十分無助且諷刺。


  虧得殿外的侍衛聽到動靜後即刻便到了,燕離見好就收,棄了手中的劍,仗著輕功破窗而去。


  “你們是不曉得,那小賊婦一張臉嚇得比雞蛋白還白,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還真要以為她那時就死不瞑目了!”燕離回來和彌離羅眉飛色舞地形容著自己方才的見聞,“那個盧千行的冒牌貨也是,走了也不曉得留下幾個高手護著他的心尖肉,叫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裝失手,差點就漏了餡兒。小君,你說是罷?”


  楚意依舊愣愣地坐在那兒,彌離羅和燕離喚了她幾聲,才見她幽幽然回過神,“小燕啊,你幫我去打聽打聽,今日進宮的大臣都有哪些。”


  燕離顯然不知她是何意,隻莫名其妙地摸著後腦勺道:“這我在席上有聽到,趙荇和人說,今兒那個叫章邯的抵達鹹陽,一來就被趙高召入宮中領差事,備著上任了。”


  “章邯…章邯……”楚意喃喃地低聲自語,終於想通地扯了扯嘴角,“罷了,怎麽可能呢,全是我自己的癡望罷了。”這頭才落,又聽她若無其事地扭頭對燕離和彌離羅道,“累了一天了,你們也辛苦得很,快些回屋歇息罷,接下來咱們隻用坐著看戲就是了。”


  彌離羅被她淩亂而分裂的癡狀驚得差點說不出話,燕離倒還穩重些,曉得不該問地不問,隻就事論事:“小君,這個問題我方才憋了一路,若是趙荇最後鬥趙蓉不過,反敗於趙蓉手中,與咱們會有何益?”


  楚意道:“她們姊妹無論鬥死了誰,活著的那個到底還是會叫趙高寒心,死了的那個的丈夫自然也不會善罷甘休。閻樂若是死了發妻,勢必與趙高決裂,那王位上的偽帝要是沒了趙荇,閻樂要麽用滿門男女替妻抵命,要麽就隻能硬著頭皮和偽帝拚一拚。到時候他要是想贏,便不得不去找範衛尉了。”


  “要是她們兩邊竟是棋逢對手,僵持不下呢?”霍天信從院裏走進來。


  “那可就難辦了。”楚意長長呼出一口氣,“咱們若是出手打破僵局,又該怎麽做得叫趙高和偽帝瞧不出是咱們所為呢?”


  不說趙高那隻老狐狸,就是長生也對千羽閣每個人的招式作風了然於胸,隻要稍稍漏那麽一點馬腳,隨即就會引火燒身。楚意麵上努力維持著鎮靜,“也罷,先瞧瞧她們姊妹二人究竟如何鬥法,再想應之策也不遲。今日大家累了大半天,十分辛苦,都去歇息罷。”


  他們見她神色淡淡如常,便都依言離去。從午後到晚飯,又從晚飯至睡前,楚意的情緒再無異常,仿佛之前失魂落魄的那個,另有其人。夜裏沐浴後,辭了想來伴她的彌離羅,她就獨自一人熄了半屋的燈火,隻留下寢閣裏妝台邊上的兩排紅蠟,謐謐照著她朦映在鏡中的漠然臉色。


  她取了發簪束帶,將長辮攏在胸前慢慢拆開。忽然身後的雕窗傳來“吱呀”一聲輕響,大肆闖進來的風吹得她兩側的燭火歪倒一片。她下意識地抬頭瞟了一眼銅鏡,果見原本隻容得下她一人的鏡中擠進了第二人。


  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半拍,心跳如鼓,她幾乎就要叫出聲來,卻在看清那人的眼睛時,一切又冷不防地回歸到了莫名的平靜。不,應該是怔然。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終於看到那人立在那兒的頎長身影一步一步徐徐朝自己走來,她卻依舊僵坐不動,望著鏡中那張有些蒼白的臉,就這麽被他從手中挽去一頭青絲。


  魚尾木梳握在他手中,在她柔軟的長發間穿梭。他的手法並不溫柔,像極了很久之前,他第一次觸碰到她的頭發時,滿臉冷漠卻極盡小心,深怕錯扯了哪裏,惹痛了她。


  原本不過三四年光陰,現如今回想起來忽覺久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情。楚意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他,眼底的霧氣婆娑,將心續破碎的每一個尖銳的棱角暈染溫柔。如履薄冰得不敢滑落,深怕驚了這許久不敢夢的夢。


  他安靜地埋頭替她整理好了總是叫她心煩意亂的頭發,每個輕描淡寫的動作裏仿佛都有一分緊張,雖然麵上還是一味清冷,榮辱不驚,可微微顫抖的指尖還是出賣了他在隱忍著甚麽,克製著甚麽。


  直到最後再撐不住,從後環抱住她清瘦的身體。


  “我回來了。”


  帶著溫熱地桃香沁入楚意鼻間,她能感受到這個擁抱背後,不再是少年的少年深埋在她頸肩裏悶悶的顫音,小心翼翼得令人心疼。一瞬間,她都要以為是天要塌下來了一般,可以讓她不顧一切地轉過身,帶著歇斯底裏的思念,撲進他消瘦了的臂彎裏。


  眼淚咽進嗓眼,她好像是要耗盡一身的氣力去抱住這個人,就怕自己一鬆手,他就會化作一縷煙,一場夢,再次消散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哭得說不出話,外人總瞧著她淡靜涼薄,卻不知多少個午夜夢回,她要麽哭得一夜難眠,要麽就是從噩夢裏哭著醒過來。


  “對不起……”她沒有責怪他,也舍不得責怪他,一張口隻知道自責,“對不起,是我太傻,竟會輕信了他們,沒有親自去找你,隻顧著自己傷心害怕,隻顧自己……”


  “沒事了,我在。”胡亥摟緊了她,吻著她的額發。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在他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時候他就想到有朝一日回到她身邊時,一定不會責怪自己的隱瞞和遲歸,即便如此,他還是竭盡所能地盡早趕回來。


  沙丘那夜,就算是伯兮燕離之流也難生還的陡崖邊上他原也以為自己這一跳必死無疑,幸有上天相助,讓他墜入崖下急流中。湍急的水流將還剩下半口氣的他衝至下遊的山穀中。他在穀中蘇醒,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關節都碎了般的疼,原就摔斷過的那條腿又斷了一回,合著雙肩的扭傷,差一點他就要放棄了。


  可他還是咬緊牙關忍過來了,靠著山穀裏的野果露水吊住了最後一口氣。接了骨,養了傷,在蛇蟲鼠蟻肆虐的野草裏,睡在隨時都有可能被霜霧雨水撲滅的篝火旁,直到將漫長的秋天熬了過去,他的腿才有了出穀的力氣。


  “所以公子從那幽穀出來就與子高公子的耳目搭上了線,子高公子早就知道你還活著?”楚意聽他說罷歸來所曆的劫難,心有萬般不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卻又被這情勢逼迫,不得不棄了那點柔弱心腸,專心應敵。


  胡亥搖頭,眼睛裏藏了幾分落寞,“我前腳剛入函穀關,他和蒙毅後腳就出了事。我便想趙高在這之後定然不肯放過蒙恬,本欲往陽周救人,結果又晚一步,還在上郡遇見個叫章邯的,他在鹹陽見過我,被他認了出來。我索性將他殺了,尋人刻了人皮麵具,頂著他的身份設法再回鹹陽。”說罷,斷又不屑一哼,“那廝見著我提劍便刺,果然是趙高的走狗無疑。”


  直等到她殺了一個少府李峰,才騰出這個空檔容他回來,楚意不知道這是緣是劫,忽又投進他懷中,摟住了就不鬆手。她從前不是這般愛嬌癡纏的,如今這樣,他想著應是他不在的這些日子裏受了許多苦。其實不必想,光看她消瘦病弱的姿態,他便不知有多心疼,隻是不會說話,除了同樣抱緊她,也做不出別的。


  好在楚意是最懂得他的,也最不愛聽那些花言巧語,斷隻要他死而複生,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便已謝天謝地了。


  “可我還是沒保護好子高公子和雲嬋。”想起這一樁,楚意隻覺要將少時強著不肯落的淚都哭幹了才罷休。


  “我不會放過他們的。”胡亥悶聲道,默了默,又聽他艱難地喚了她一聲,“如今,我隻剩你一個了。”


  “還有霍大哥他們呢,他們若是知道你回來了,一定很高興的,特別是霍大哥。”楚意帶著鼻音地喃喃道。


  胡亥還是搖了搖頭,“我回來的事,暫不要叫他們知曉。”


  楚意想了想,亦點了點頭,“也好,小彌小燕兩個嘴快心大,容易誤事,索性就先都瞞著。”隻是還是忍不住緊緊依偎在他身邊,“萬幸不是做夢,是你真的回來了。我隻一樣,以後即便麵前是刀山火海,公子再不能撇下我,獨斷生死。”


  半晌不見他點頭或是答允,她疑惑舉目,卻見抿唇他垂眸瞧著自己的眼神真摯而堅定,禁不住無奈笑了,這人有時候還真似榆木般不開竅,若要對自己違了心,哪怕是臨時哄一哄她,也是不肯的。她隻得道,“罷了,夜深了,公子既然回來便哪也別再去了,安心在……家裏睡一晚罷。”


  說著,悄然出門替他打水洗漱,寬了衣袍掛好。楚意借燭光瞧著他身上一道道新傷舊傷交疊,方知他這些日子的辛苦一點都不比自己少,他卻早習以為常,全然不當回事,又似累極了,一躺進榻上,摟過她便睡了過去。


  直到此刻,聽他的呼吸深深淺淺,起伏綿長,楚意的心這才真切地踏實了,也能眠上這些日子最安心的一覺。至次日破曉雞鳴,為避著彌離羅他們,他一大早就起身要走,不免要驚動一夜抓著他不放的楚意。


  臨去前,他又不忘囑咐道:“如今我占著章邯這個名字隻怕不是長久之計,但我領了少府之職,合該多在宮中那歹人身邊,自會找機會殺他。你若覺得倦了,便不再理這些恩怨,一切有我,你隻安心等我來帶你回江東就是。”


  “我手上大事未了,待了了也能給公子再加助力。”楚意盯著他的眼神款款,“那偽帝不是說對付就能對付的,公子萬加當心,切莫魯莽而為。依我看,眼下查出他究竟是誰,與真正的盧千行究竟是何幹係,或許能另辟蹊徑,尋了他的短處把柄,自可任咱們宰割。”


  “我原也這麽想。”胡亥依言點頭,去了幾步,又禁不住回過頭來將她抱了抱,還是那一句,“有我在,你甚麽都不用怕了。”


  春晨光柔,早風撫過院中重又繁茂的草木,吹在楚意身上並不覺得冷時,她才忽覺冬日是真的遠去了。


  別了胡亥,楚意攏過長辮,站在門前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正巧碰見剛剛起身準備早飯的燕離打著哈欠從麵前經過,便順口和他道了聲早,“你一人忙活這麽多人的飯菜,可需要我幫把手?”


  “小君今日精神真好啊。”燕離長久沒見著她這般精神煥發的模樣,聽說她要來打下手,一下子瞌睡就全醒了,“不了不了,阿溪一會兒會來的,小君還是先回屋歇著,等著吃飯罷。”


  楚意想著自己確實被胡亥慣得拿不得針線,入不得廚房,去了許也是給他們添亂,轉而笑道,“也好,那我去叫了子簷和小彌,一塊等你們用飯。”


  燕離懵然看著她神采奕奕地從自己麵前走過去發愣,等了公羊溪過來,見他如此,便嗔怪道:“大清早的,你怎麽愣在這兒一動不動的,該不會被伯兮點了穴?”


  “哪裏的話!”燕離醒過神來,有些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我隻是覺著今日的小君仿佛是換了個人,更或者是活過來了才對。”見公羊溪一臉不解,他又不耐地推脫,“罷罷罷,等會兒你親眼見了,便會明白的。”


  公羊溪似懂非懂地怒了怒嘴,便和他一塊起灶燉鍋。早飯端進去時,彌離羅和子簷幾個都被楚意一一叫了來,新的一天,重又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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