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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反擊(三)

  如此刀尖上的當口,楚意和霍天信都未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燕離趕在立春前兩天夜裏摸進甘泉宮見了小嚴姬,誰想小嚴姬動作神速,次日便有嚴氏的人漏夜登門拜訪楚意。


  府上熄燈原本就早,那婦人裹著深色鬥篷帶了一個女使一個趕車的小廝叩響小門時,楚意早已睡下。尚守夜的燕離聽那深深埋著頭的女使低聲報是諫義大夫嚴啟的內眷,又看過家門腰牌,才肯去讓彌離羅將楚意催起。


  楚意在正殿見這位嚴夫人,一打眼瞧過去就知她是土生土長的秦女,生得高挑,不算標致的眉目倒也爽利,瞧見楚意睡眼惺忪地出來,忙禮貌地賠了個笑,“人都說夫人身子不好才叫移出宮來養,妾卻是個不知好歹的,為了點陰私小事煩動夫人起身,真是該死。”


  她雖謙遜有禮,但說話拿捏的分寸極佳,將楚意高高捧起,又把本來居長的自己拘進了泥裏,小嚴姬找來這麽個精明老辣的同自己議事,倒叫楚意不好再打瞌睡了。她盡量笑得和氣些,“小君哪裏的話,楚意辛苦經營這麽多,為的就是你們肯見楚意一麵。”


  “虞姬夫人倒是個坦率人,那妾也不必再拐彎抹角的,浪費時間了。”嚴夫人爽快地一攏袖子,“虞姬夫人將榮祿公子他們的死通報給了甘泉宮的嚴夫人,叫她寢食難安,費盡力氣尋了我家問了個一清二楚也未罷休,還命我夫君讓妾悄悄登門來見夫人你,問一句究竟在盤算甚麽。”


  楚意淡然地垂眸:“榮祿公子如何死的,敢問小君是否知道?”嚴夫人被她明知故問的話唬得愣了愣,還未接話就又聽她道,“城中人們都知道,楚意明麵上說是出宮養病,其實不過是失寵失勢的托辭。先前在宮裏頭,陛下一回來就厭了楚意,後來為著剿殺諸公子公主之事,陛下偏信了趙高趙荇父女讒言,不肯聽楚意半句勸諫,下此喪盡天良的旨意,為此楚意不但賠上了身邊最貼心的女使,連自己也被趕出了宮門,換作是小君,難道不恨?”


  “恨?恨誰?”嚴夫人被她的長篇大論繞得懵懵然。


  “自然是恨那趙荇狐媚,占我…陛下,禍我朝綱。若不是她哄暈了陛下,我的雲嬋,還有榮祿公子就都不會死。”楚意假意惱恨地咬了咬牙,“楚意聽說過兩日立春陛下上祭驪山,而她則要在宮中大宴朝中命婦,隻可惜了楚意儼然是進不得宮了,不然非要親自領了禁軍殺手衝進去,趁著陛下不在,直接將她亂刀砍死,才能消解心頭之恨!”


  “闖宮?”嚴夫人嚇了一跳,“我的好夫人,切莫衝動啊!即便陛下不在,趙高也定然坐鎮城中,要過他那一關可不容易,更何況是要殺他的掌上明珠,不論事成與否,事後他又怎會與你善罷甘休?”


  “那有何妨,楚意身邊多的是能人異士,有的是脫身之計。”楚意不以為然地一撩眼皮,像是想了想,才接著搖了搖頭,“闖宮確實危險,調兵遣將的功夫就能叫她溜之大吉。不過幸好,楚意這裏還有一法,但要夫人相助一二,即可取那妖婦性命。”


  嚴夫人終於從她的話裏緩過神來,卻依舊拿捏不準,隻得先笑道,“按理說,夫人與那趙氏本是內宮之爭,妾一介外臣家眷,又不是與夫人沾親帶故,縱使妾有心相助夫人,隻怕手也伸不出那麽長來。何況妾不過是內宅婦人,若魯莽應了夫人,屆時若誤了我家夫君的仕途便是大罪過了。還請夫人體諒一二。”


  “唉,也是啊。”楚意故作惋惜地一歎,“隻是可惜了榮祿公子,明明本是不必受此一劫,誰知趙荇一直記恨當初害我小產事破後小嚴夫人不肯幫她說話,所以故意在陛下跟前扯了謊,道曾受過榮祿公子酒後輕薄,說得有鼻子有眼,陛下心疼得緊,才又在禦令上添了榮祿公子的名字。”


  “我的榮祿不是那樣的人!他就是貪玩了些!”楚意話音剛落,就聽嚴夫人身邊一直低頭站在暗處的女使忽然嚎啕著哭倒在燭光底下,楚意驚嚇後隔著彌離羅和燕離擋過來的手臂定睛一看,跟前不是小嚴姬又是何人。


  隻是滑落的兜帽裏一頭青絲盡數染了霜,原本保養不錯的麵龐也在一夜之間添了不少新紋,再不負昔日的圓滑溫潤。


  楚意忙和彌離羅一起將她攙扶起來,“嚴夫人這般出來,實在太冒險了。”她原隻是盤算著將諫議大夫家的這位做她與小嚴姬的傳聲筒,還真沒想到小嚴姬會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冒死偷偷離開甘泉宮親自來見她,誤打誤撞地倒叫楚意省了幾日等待。


  小嚴姬坐下後仍是哭得傷心:“從前我就覺得趙家那個女兒不是個好相與的,年紀輕輕就狠得下心對你腹中的孩子下手,現下一得勢,更是肆無忌憚,變本加厲起來!我的榮祿與她無冤無仇,全都是因為我這個做母親的,全都是因為我啊。”


  楚意和彌離羅無聲地對望了一眼,自覺有些過分。其實榮祿還有其他王嗣的死,與趙荇幹係並不算大,燕離和伯兮探聽得她不過是在趙高和長生商議時,推波助瀾了幾句,全沒有自己方才信口胡謅出來的嚴重。不過瞧著小嚴姬傷心成了這樣,她的目的就已達成了大半。


  “錯怎會在夫人呢?”她必須硬起心腸,信誓旦旦的臉色裏看不出半點瑕疵,“隻要二位夫人這一次肯助楚意入宮,楚意定取趙荇性命,告慰榮祿公子在天之靈。”見她們還是猶豫不決,隨即又說道,“趙荇死於楚意手中,隻要二位夫人不說,沒人會知道是你們將楚意帶進了宮中。日後陛下和趙高想要追究,想來也隻會追究到楚意頭上。反正楚意早已是心死之人,隻是想替故人報仇而已。一旦得手,楚意自回江東,不再理鹹陽之事了。”


  小嚴姬抬起哭腫了的眼睛,瞧著她的眼神將信將疑,“你敢賭咒,你要殺趙荇與你故國娘家絕無半點關係麽?”


  楚意心中的石頭落了地,舉起三指即發了誓,“我虞楚意在此立誓,取趙氏性命全是為故人複仇雪恨,決計不是為故國而為,若有違此誓,必叫我不得好死。”


  二人見她神情真摯,誓言毒辣,隻道至少又七分可信,然而眼下嚴氏雖為大族,但族人在朝為官的大多都是權勢熹微的文官禮士,除了她,暫也尋不著別人來做自己的刀。


  “那還要多多仰仗你了,孩子。”小嚴姬看得最明白,先皇駕崩,生前縱使給了她料理後宮的大權,但始終是未曾予以後位。自新帝登基,既不是生母又不是嫡母的她遷居甘泉宮後就再碰不到實權,即便豁出這張老臉不要,搭上全族威勢,也是不能夠與如日中天的趙高父女相爭的。


  與其自己明知毫無勝算還要去掙個魚死網破,倒不如讓眼前已經一無所有,隻得濟河焚舟的楚意去出這個頭。


  當夜楚意親自送了兩位嚴夫人從後門離開後,便緊接著開始籌備接下來的動作。立春當日趙荇果然效仿羋氏宴請朝中女眷,楚意依葫蘆畫瓢地領著彌離羅扮作嚴夫人身邊的小女使混了進去。


  把守頭一道宮門的禁軍都讓範於手底下的巴士郎中令示了意,輕易就送了楚意她們進去。不過內宮重門便不在範於的能力範圍,全是趙高和長生的親信精銳所守,又有上次李斯助楚意誅殺昆弟的前車之鑒,此番若非楚意早叫公羊溪備下了人皮麵具,險些沒能蒙混過去。


  “夫人還請放心宴飲,其他的事交給楚意便好。”至麒麟殿宴廳前,楚意便和彌離羅摘了麵具換了衣裳,與嚴夫人別過。


  她記得麒麟殿後殿附近臨湖有一處柳樹林,是曾經昆弟帶她尋高漸離時路過發現,少有宮人往來。後來也聽昆弟說起過,一般知道此處的宴上貴客若是喝醉了酒,大多會來這獨自吹風醒酒。


  “小燕到了麽?”楚意藏身在輕柔搖曳的柳枝間,湖風吹來,她聲小心翼翼。


  彌離羅眯眼看了看日頭,才道:“多半快了,虞姊是要我現在就去將那趙蓉找來麽?”


  楚意聽著麒麟殿那邊絲竹管弦之聲正盛,差不多是酒酣人醉之時,便點了點頭。彌離羅依言下去,沒過多久就遠遠領了個麵色微紅的盛妝女子過來。那女子與趙荇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卻比趙荇少了幾分嬌俏,多了幾分文質彬彬的書卷氣,第一眼看上去應是個知書達理的端莊人。


  她像是真的醉了,見著楚意雖然不識得,卻也忘了見禮,隻轉頭朝彌離羅笑嘻嘻問,“你這能說會道的小機靈鬼,說要帶本夫人來見仙人,仙人在哪兒呢?”


  彌離羅遙遙一指柳樹下的楚意,笑著對趙蓉眨眨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呐。”


  “小彌,不得無禮。”楚意假意嗔笑地將彌離羅召回自己身邊,向獨自隨她出來的趙蓉點了個頭,“楚意這個妹子年紀還小,最喜與人玩笑,還請小君莫要見怪。”


  “楚意?”趙蓉聽到這個名字,酒已醒了一半,“你就是那個被我妹妹害沒了孩子,最終又失了寵被趕出去的虞姬啊?膽子挺大,這節骨眼兒上了還要冒死闖進來,隻是可惜了,陛下這幾日並不在宮中,你若打著施媚複寵的主意,恐怕就要落空了呢。”


  她說話雖是柔柔弱弱的,但每個字都如針尖般刻薄,直刺楚意心門而來,全無第一眼那般令人心生好感。楚意心底也隱隱明白為何她們姊妹會有齟齬,麵上還是勉強應和著笑道,“是啊,不過楚意此來不是為了見陛下,而是單純想見見小君您的。”


  “見我?”趙蓉掩唇一笑,一眼將她看穿,“我同你仿佛是頭一次見罷,你如此說,看來是有事求我了。說吧,隻要是讓我那妹妹不痛快的,我能幫就幫了。”


  “不不,”楚意連忙擺了擺手,忽而神秘兮兮地四處張望了一番,才湊到她耳邊道,“楚意隻是想要提醒小君您,您將有大麻煩了!趙荇她啊,怕是要對您動手了呢。”


  趙蓉立眉低喝道:“胡說!我夫君如今是鹹陽縣令,我又是她親長姊,她為何殺我!哪怕她要殺我,你被趕出去這麽久,又如何得知!”


  “楚意記得,原本小君是要嫁入帝家做公子夫人的,然而令妹心生妒忌,使了手段毀了您的美滿姻緣,才嫁給了當時落魄潦倒的閻令君。雖說如今閻令君也是難得的好兒郎,小君也有兒女傍身,隻是想必當年之事依舊是你們姊妹解不開的仇怨罷?”楚意有條不紊地踱著步子,這些話也隻有她親自來說,親眼瞧著聽者神色才肯放心,“您解不開,趙荇自然也解不開,如今她得了勢,您瞧瞧曾經同她不睦的不管是楚意、陽茲公主,還是小嚴夫人,哪一個如今不是被她逼死的逼死,趕走的趕走?”


  “即便再有分歧,我們是一個娘生的親姊妹,血濃於水,怎能與你們相提並論?”趙蓉眼神露了幾分慌亂。


  “她若念及姊妹親情,當初還會算計小君麽?”楚意故意笑得故弄玄虛,“反正楚意也要離開鹹陽了,走之前不忍看見小君遭了血肉至親的毒手這才冒死趕來提醒,小君不領情便當楚意甚麽都沒說罷。要說趙荇此人,即便是對您暫有保留,但對您的孩子就不一定。她對孩子還真是下得去手,陽茲公主的謠珠女公子當初進了她的華陽殿……唉,罷了,不提了……”


  說罷,她就拉著彌離羅緩緩而去,邊走邊不忘與彌離羅接著說,“人都殺到我城門口了,若換作是我,必然是先下手為強,最起碼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她頭也不回地繼續看著前方的路,也不管那趙蓉是個甚麽心境神情。隻聽著麒麟殿泠泠淙淙的編鍾唱和,逐漸沿著宮道遠去。眼下長生不在宮中,大半的人手都被趙荇招去麒麟殿和華陽殿聽用,宮道上人煙稀少,她隻管朝前走,也沒想好究竟要去哪,隻是在那處紅木回廊前,忽然停住了腳步。


  “不走了,咱們在這兒等等罷。”她訥訥望著廊外花開正盛的杏樹,落英嬌嬌,隨風而舞,像是一瞬間回到了那一年,也是這樣春光爛漫的時節,她在花影重重的回廊裏撞見了那個來去匆匆的少年郎。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她癡癡的臆想,她還來不及回頭隻覺鬆纏起來的長辮上一空,她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竟是不見了胡亥從前贈給她的木頭簪子。她心裏一慌,一回首忽見一人從她身邊走過,停下了腳步。


  手中正是她不小心遺落之物,“在這裏。”


  眼神交匯的一瞬間,就已鄭重其事地放進了她掌心。


  然後,側身,離去。


  像極了那時候,他打她身側跑過,揚起一陣帶著杏花香氣的風,掩蓋住了他身上淺淺的桃香。


  可她還是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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