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反擊(二)
拿下一個李峰,斷下趙高一大財路,然而楚意並不打算就此便罷休。世事並不如棋局對手間你來我往,有禮有讓,往往出招越快越亂,更能搶先上風。所以沒等城門下的守衛將李峰的頭顱摘下,那廂鹹陽縣尉趙闔的項上人頭就又已經成了霍天信的囊中之物。
此人乃是趙高族中遠親趙成之子,其父得趙高信重,充任中車府令,剛及弱冠的他也因年少力壯,頗有勇武,被派往閻樂手下任鹹陽縣尉,掌理城中治安,手中可調配的精銳屯兵便達五千。在縣府謀過差事的楚意對此人再熟悉不過,不過是趙高放出曆練的初生牛犢,尚不成氣候,既不值她拉攏,又鎮不住軍心,不如殺了省事。
可公羊溪有些看不懂楚意的用意,“李峰趙闔之流雖死,但趙高如今大權在握,朋黨無數,隨時都能調出新的心腹頂替他們,小君如此謀算,豈非杯水車薪?”
“他是可以更換新人上任少府,但卻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在我沒有找到滿意的人選前,來一個咱們殺一個。”楚意曬著冬末午後的陽光,平靜如常地說。
“那鹹陽縣尉呢,也是殺到虞姊滿意為止麽?”彌離羅順口接著問下去。
楚意搖了搖頭,“縣尉一職,不會有讓我滿意的人選,所以來多少,殺多少。不過我之所以如此針對這個位子,二位不妨猜猜,用意為何。”
彌離羅聰明通透,卻也不是工於心計之輩,自是想破頭也想不出來。而公羊溪雖比她懂得多些,可一時半會兒亦然不懂楚意的想法。楚意早已料到般不等她們言敗,便悠悠開口解釋,“縣尉有五千精兵在手,負責十裏八鄉和內城治安。縣令閻樂咱們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也籠絡不得,更決定不了縣尉的人選,那便叫城中兵權動蕩,兵權動蕩則治安不穩,治安不穩,人心便散,人心一散,城內必亂。”
彌離羅眼珠一轉:“其實那個閻樂也沒有想象中難應付呀,他的嫡妻不是趙高的大閨女,趙荇的長姊麽?依我看幹脆就先解決了此女,斷了他們兩個嶽婿幹係不好麽?”
“傳聞閻樂愛妻如命,要是真殺了其妻趙蓉,隻怕不僅人家要同咱們魚死網破,趙高也會被徹底激怒。隻不過……有此女存在,確實有些麻煩……”楚意被她一語偶然點破,越想越通透,“不過還是要她死得更有價值些才好。”
公羊溪看她又拿定主意,便不再多言,轉而問起其他,“朝中在下已暗中按小君的意思分別見過了趙宗正和徐典客及其屬官,如今天下太平,這些人未居要職,沒甚麽地方中飽私囊,所以但凡見著些錢銀便二話不說地一口答應了。可在下不解的事,小君為何這廂要在下假稱趙荇名義用錢銀籠絡那些唯利是圖之輩,讓他們效忠趙高,為虎作倀?而另一邊又讓範於將軍暗中結交朝中馮丞相那一黨忠義之輩?”
楚意卻笑而不語,“若是連你們都猜得出我的用意,趙高那般油滑之人又怎會看不出呢?姑娘隻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好,旁的一切都有我權衡謀劃。”
“我等都願聽小君吩咐,隻是小君還是多顧著自己些的好。”公羊溪看她是一意孤行,不肯回頭,也不再多說那些大道理,軟軟勸過便罷。
“姑娘放心,我日日都在乖乖吃藥的。”楚意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眯著眼睛仰起頭,“真想知道今年的第一枝桃花會開在哪一樹上啊。”
冬末裏一連沒了兩個縣尉,還都是身邊放出去曆練的親信,趙高又不是趙荇那般直蠢的會當真以為楚意這些時日都在忙著養病,甚麽都沒做。他原想著失了雲嬋這把刀,楚意和千羽閣都受幾日打擊,不說消沉灰心,隻怕千羽閣實力也會大不如前,誰道即便這樣他們還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人放火,來去無蹤。
然而她不過是殺了一兩個無關緊要的縣尉,眼下城裏城外一切秩序如常,他實又不知她此舉為何,隻得先默默盯著,按兵不動。幸而朝中局勢大好,長生與小女兒琴瑟和鳴,不問世事,除了馮去疾父子那一黨食古不化的諫義大夫,和李斯等少許中立之流,多數人都為他馬首是瞻,特別是宗正和典客二卿,都指望著他給他們的親友任官升遷而不住巴結。
比起隨時都可以碾死的楚意和千羽閣,他更要當心的還是馮去疾和李斯這兩個地位遠在他之上的左右丞相。
範於下朝後得空來見楚意,一來便道,“新的少府人選趙高今晨已在朝中稟明了奸賊,將原上郡郡尉升任入都為少府。”
正好子簷也在楚意身邊,聞言問了一句,“上郡?敢問衛尉,這位郡尉可是姓章?”
範於點頭道:“如小公孫所言,此人的確姓章,單名一個邯字。”
子簷的表情如臨大敵,“姊姊,這個人…這個人不是好人,子簷隨父親在上郡時,他曾派人趁夜行刺父親,事後欺我們初來乍到,苦無證據,死賴著不認,若非父親宅心仁厚,原是要被蒙恬將軍軍法處置的。”
“趙高真是養了一條好狗,離家這麽遠還能忠心為主。”彌離羅諷刺地笑了一聲。
範於道:“此人原是因在軍中頗有功績而升任郡尉,想來能被趙高看重,放在上郡做耳目,想來不論武功還是手段,也都不是普通嘍囉能比。趙高將他調來,應是防著小君再對少府位上的人下手,小君,可要趁那廝入關之前,將他處置了。?
“趙高目光長遠,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他雖是今日早朝在當眾上稟,但調令恐怕早幾日就秘密發派出去了?此刻人隻怕已經入關了,且還不知道這廝道行深淺究竟如何,貿然出手可不上算。”楚意心底明顯還有別的盤算,“馬上就要立春了,從前羋氏在的時候立春當日都會請朝中要臣家眷入宮宴飲,闔宮妃妾同席作陪。而今趙荇在宮中行走坐臥,處處仿著羋氏的規矩來,想必立春宴飲,也絕不會誤了。”
“她宴她的,與我等何幹?難不成她又想借機迫害曾經與她不睦的命婦了麽?”提起趙荇,範於就冷下了臉,“小君還是多想想如何對付那個章邯罷,找個武將來作少府,趙高的心思明顯不止防備我等這一點。”
“衛尉稍安勿躁,”楚意遞了盞茶過去,才又接著說,“事已至此,咱們阻止不了那章邯入關,那不如先靜觀其變,再見招拆招。左右那不過是幫趙高攬財的位子,就算他們若有心動衛尉您,也不是說動就動的。”
“小君說甚麽便是甚麽罷。”看得出範於也是個急性子,聽不得楚意這些溫吞道理,將茶飲罷便不耐地走了。
等伯兮親眼看著他跨馬離去後,回來報了楚意,公羊溪這才敢問,“小君方才話說了一半,雖然範衛尉也沒問,但小君自己也沒解釋,趙荇宴請朝中命婦,與咱們有何幹係?”
楚意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頭先叫子簷和徐子嬰替自己去清算府中庫房,將孩子支開後方慢慢道來,“我記得曾隱約聽趙荇自己說過,她和她長姊趙蓉似有不睦。而趙蓉又是閻樂之妻,立春設宴,趙荇就是再不肯見這個長姊,為著父親和外界的非議,也不得不召她來。多年不和也不互相理睬的姊妹,好不容易相見,姑娘以為是抱頭痛哭還是冷嘲熱諷,短兵相接呢?”
“小君這是要?”公羊溪還是一知半解。
楚意道:“上次小彌提醒得好,趙蓉此人必須要除,而且要死得其所。而且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既能通過趙蓉的死離間趙高閻樂這對嶽婿,又不能叫他們有一絲一毫的察覺是我們所為。”
彌離羅眼睛一亮,“所以虞姊你是打算借趙荇的手,讓她們自己手足相殘麽?”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點頭道,“難怪虞姊你要等範於走了才跟我們說呢,隻怕給範於聽了去,會覺得咱們若成功拉攏了閻樂,就不理他了呢,反而耽誤事啦。”
“可即便立春當日她們姊妹能夠相見,小君又有甚麽法子逼趙荇對親姊下手?難不成小君還要親自入宮不成?”公羊溪憂心忡忡。
楚意點了點頭,“我不可能再把你和小彌置身於我看不到危險之地。”
“可如今的宮門還會對咱們大開麽,還是正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呢?”公羊溪又是惱又是心疼,“小君你的身子病了好,好了又病的,眼下元氣還尚未恢複,在下身為醫者,豈能看著自己的病人一再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姑娘放心,”楚意微笑著握了握她的手,“我自知自己這身子不成,已是做不得任何冒險行徑,所以還是跟上回一般,借貴人車輿入內。”
未等公羊溪再問,在外打聽消息的燕離此時又回來報,“小君,我都探查清楚了,先皇妃妾中除了無嗣而殉葬的那些人,其他生養過的一並被那冒牌貨送去了甘泉宮。那冒牌貨犯不著殺了她們,便隻叫她們在那兒頤養天年,除了對外界消息一概不知外,日子過得不錯。特別是你叫我尋的那個小嚴姬,那些女人成日裏都還在奉承她,日日哄得她高高興興的,一堆人裏臉色最好的就屬她了。”
彌離羅愕然道:“她們竟不知自己的兒女都已經……”
“是啊,世間哪裏有兒女出了事豈有父母渾然不知的道理呢?”楚意低頭喃喃了一句,繼而抬頭又對燕離道,“小燕,你既然能探知到這些,想必接近嚴夫人也不是難事罷?看來還得再麻煩你一趟,將這幾個月裏甘泉宮外發生的所有都告訴嚴夫人罷,她這一輩子,可就榮祿公子這麽一個兒子呢。”
“包在我身上了,小君盡管放心罷。”燕離拍拍胸脯就要走,卻又被楚意叫住,“不急在這一時,這些天大家忙裏忙外的,未免都累著了,今日不妨坐下來好好歇歇,等過兩日出了太陽再忙活罷。”
“我們才不累哩,反正都是陪著虞姊,做甚麽便都覺得好。”彌離羅笑嘻嘻地晃著楚意的袖子,“隻不過要是今日有燒雞吃,那就更好了。”
楚意無可奈何地笑著歎了口氣,“你一個人出去買我不放心,讓小燕和伯兮大哥陪你一塊去罷。”
“那在下也去看看灶上給小君和小公孫燉的魚羹如何了。”公羊溪聽出了楚意想要一個人靜靜的弦外之音,便也識趣地退了出去。
待眾人都在從屋中出了門,楚意這才慢慢鬆懈了挺直的肩背,臉上漸漸露出長久不視於人前的疲倦,和她眼底空蕩蕩的黯然一起變成蒙在她身上的灰,隻要在沒有光的時候,一點點堆積起來,將她淹沒。
“小君。”角落裏傳來霍天信的聲音,方才一直忙著和公羊溪她們說話,導致她並未察覺其實霍天信也一直就在屋裏聽著。
楚意被嚇了一跳,臉上的倦態一掃而光,抬眼時盡是勉強出來的從容,“霍大哥,還有其他事麽?”
霍天信看了她一會兒,似有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甚麽都沒說,“倒也沒有。這是覺得自從凰娘去了之後,你比之前更拚命了。”
“這樣……不好麽?”楚意有些懵。
“不是。”霍天信搖了搖頭。
楚意笑了,“那霍大哥為何要這樣說?”霍天信說不出來,她卻敏銳地感覺到他似乎有甚麽事在瞞著自己,“霍大哥,你仿佛有心事。”
霍天信的神情還是有些猶豫,像是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他終於還是說出了口,“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了一個人,他長得……很像一個人。”
楚意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會像誰呢?”
“……少主。”
霍天信渾厚的嗓音像是兩顆小小的石子砸在楚意的耳邊,原本淡靜的微笑就這樣僵在了嘴角,她原以為過了一個冬天,聽到關於他的事時,自己或許已經沒有最初的那般難過了。
可是心緒萬千,終還是化作一把鈍鈍的刀子在她的心上狠狠劃過,沒有傷口的痛,隻有折磨。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悶悶的,“這世上,總有這麽多叫人哭笑不得的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