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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反擊(一)

  雲嬋不見了。


  在楚意帶了千羽閣眾人抬著陽茲公主的棺槨逼入華陽殿,一路將謠珠抱到生父手中的那一天之後,再沒有人見過她。


  鹹陽城裏的雪一日不停,屋簷上掛著一排又一排長長的冰錐。那是雲嬋最不喜歡看到的東西,她說像極了百獸園的囚籠。即使明知道一夜之間又會凝出新的冰錐,她每次都還是會不厭其煩地在楚意睡醒前一一敲碎。


  霍天信快要急瘋了,將鹹陽大街小巷都找遍,在王宮高聳的牆頭來回數次,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仍然一無所獲。楚意望著屋簷上一排整整齊齊的冰錐,縱然炭火將四周暖得如處春日,可少了雲嬋的屋室,她依舊覺得冷如冰窖。可她自從宮中出來,身子就又垮了下來,病勢洶湧,幾乎挪動不得,隻能從偶爾回來的霍天信口中才能一聲得到無望的歎息。


  “子高公子的屍首在下已經請人……收拾齊整並火化了,他回來了,雲嬋也會很快回來的。小君多少安心些,將藥服了,您是千羽閣最後的希望,您萬萬不能倒下呀。”公羊溪無奈地把藥捧到楚意麵前,她這兩天全在為著雲嬋茶不思飯不想,剛喝下去的藥一轉身就吐了個幹淨,搞得公羊溪焦頭爛額又是心疼難忍。


  她前一刻還點著頭叫公羊溪放心,後腳霍天信進來,又急吼吼地就要起身,“霍大哥,怎麽樣,有消息了麽?”


  外間的霍天信艱難地搖了搖頭。


  直到歲末小寒,雲嬋失蹤的第十三日,她回來了。


  被一條破席草草裹著,丟在胡亥宅邸大門外的雪地裏。慘白而無血色的臉上髒兮兮的,隻一雙眼睛圓圓地瞪著,卻沒有情緒沒有溫度。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異味驚醒了附近的乞丐,他們替她敲開了家門,等來了踉踉蹌蹌的楚意和公羊溪。


  “誰幹的?”楚意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嗓子裏沙啞地吼出來,被簌簌的落雪聲掩蓋,“到底是誰幹的!”


  霍天信和彌離羅都還在外尋覓未歸,楚意跌在雪中將她已經僵冷發臭的身體抱在懷裏,她身上遍體鱗傷,黑紅色的血痂有蛆蟲在寒冷中瑟瑟發抖。楚意緊緊摟著她,像是要把自己身上的體溫暖回她不會再有血液流動的脈絡裏,她已經不能再失去了,更何況這一次居然是雲嬋。


  “雲嬋,回家了,咱們回家了,別怕,大家都在,子高公子也在……”公羊溪強忍著眼淚地攬著她們倆,她想用手替雲嬋闔上倔強的雙眼,可她強頭倔腦一輩子,就是到了最後也不容人輕易改變,終於惹得她忽然泄氣般地跌坐下來,儀態全無,“你這倔猢猻,都甚麽時候還這樣強頭倔腦,一意孤行!誰叫你不聽話,誰叫你亂跑出去的!你回來!你回來啊!”


  漫天遍野的雪白裏,在這種種鬥爭和廝殺裏,用砍斷雙臂的方式去贏得勝利,不斷消磨,卻又無法後退,隻能繼續掙紮。楚意已經快被折磨瘋了,她實在不知道,下一個,她又要失去誰?


  可她能就此認輸麽?她有認輸的權力麽?

  就算認,就算她把前半生忍住沒肯哭出來的眼淚全數流幹,她所失去的,都不複得了。


  三日後,雲嬋和子高的喪儀被楚意大張旗鼓地支在了子高的舊府中,由趕回來的霍天信和楚意摔瓦舉哀。堂下前來悼念的人絡繹不絕,朝臣百姓不諱,雖然大半部分都是被範於底下的禁軍提著刀劍逼來的。


  三十多位王嗣之死,令天下人看清了新君殘暴不仁的嘴臉,鹹陽城中人人自危,誠惶誠恐。如今長生隻思享樂,不理朝政,蒙恬生死未卜,李斯一派又避重就輕,但求自保,朝權幾乎為趙高掌控了大半,這節骨眼兒上,普通小官小民誰還敢來一個被趙高輔佐的新君所處死的王子喪儀。


  更何況,明明他們聽說的都是子高因過去與新君交好,而隻是被發派去了驪山守陵而已。可是他們還是被禁軍手裏不長眼的刀劍唬住了,不得不順勢而往。


  後堂裏,楚意正替雲嬋淨麵更衣,挽髻簪花。她們曾經共同期許過的,有朝一日她能親自為她送嫁。她其實一直很想看到這個純粹懵懂到有些癡傻的女子穿上嫁衣的樣子,縱使她自己並不在意這些。所以她私心為她挑了一條黑紅色繡鳳凰於飛的裙子,至少現在她會乖巧地穿好躺在那兒,不會像從前那樣害羞地跑掉。


  “小君,該起靈了。”公羊溪紅著眼輕輕走進來。


  “……好。”她嘴上應著,卻依舊還在不舍地撫摸雲嬋的鬢角。


  棺槨闔,瓦罐碎,楚意和霍天信並排走在送葬隊伍前首。他看上去很不好,這些天沒日沒夜地尋找奔波,他甚至來不及好好洗一把臉,眼睛裏還充斥著散不去的血絲,稱著他微紅的眼眶和下巴上的胡茬,是他說不出來的悲傷。


  在這個漫長的冬天裏,她弄丟了最好的朋友,而他卻沒有了最後相依為命的血親。


  “李丞相能來,還真是出乎楚意預料太多了。”楚意直直地瞧著渭水河畔烈烈燃燒的火堆,攏在厚重大氅裏的臉上蒼白而無神情,像她的口吻不鹹不淡。


  李斯裝作聽不出她話中淡漠的嘲諷,隻說自己要說的,“這件事你做得不妥,你明知道天底下能這樣無聲無息動你身邊人的,隻有他們,你卻還要這般大搖大擺地打他們的臉。”


  “李丞相要是來做說客或是純粹說教的,大可先走,楚意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忙,騰不出手照應您。”楚意依舊一眼都不看他,“不過,若是您能告訴楚意,雲嬋究竟是怎麽死的,興許楚意也就能聽進去您的一兩句別的了。”


  李斯半晌沉默,才道,“雲嬋姑娘為一己私情夜刺陛下,未曾得手。”


  這個答案,楚意早已猜到,“所以他殺了她,還將她丟在宮中,任她屍身爛了臭了,才丟還給楚意,借機羞辱楚意麽?他們聽說楚意要為子高公子和雲嬋風光大葬而鬧得滿城風雨,自己不便出麵,就特地找了丞相過來看看楚意在玩甚麽把戲,楚意說得可有錯處?”


  “我來隻是我想來。”李斯長歎了口氣,“千羽閣的泣血刀,折在了豢養自己的主人手中。還有對子高公子,陛下動起手來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幹脆。別人便罷,怎麽連昔日最心愛的虞姬夫人你,也反目成仇,被逼出宮門另居了麽呢?”


  楚意仰頭眯了眯眼,“李丞相日日都要上朝,甚麽都是親眼瞧著的,想來早就猜到為何了,又何必這時候才向楚意多嘴問這一句呢?”話說到一半,她故弄玄虛地深吸了口氣,“不過聽說幾日前,陛下就已經徹底不上朝了,朝中事務一應托付給趙令君。可這像甚麽話,是當您和馮丞相都死了不成,非要他趙高越俎代庖?”


  李斯不疾不徐地說,“趙高一連扶了兩個冒牌貨上位,手段之高明,已不容我等小覷。大戰未起,小君就已折損兩員大將,蒙上卿已死,蒙恬將軍恐怕也朝不保夕。而趙高,已經與武城侯連成一片,這會兒王家估計已經摩拳擦掌,等著接管北防大軍了罷。”


  王家最終還是選擇了趙高,其由有三。其一,蒙氏覆滅,北防重權在握,王家又會是秦國最負盛名的將門大家。其二,王家女眷大多為了王簌冤死,心中責怪扶蘇和楚意,不喜子簷,特別是楚意還曾同子簷登門鬧過一場。其三,楚意在眾人眼中已然失寵,且身世尷尬,除了範於這般背負妻仇的,想必朝中野無人敢與她結交。


  想到這裏,楚意掃了一眼那些被她強逼來的文臣庶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王家為著王簌小君之死,一直對楚意和小公孫心存誤會,眼下選擇了歸順趙高,倒也不是奇事。他們隻不過是在多日的坐觀成敗後,擇了眼前最安全最穩妥的路子走。隻不過一旦北防兵權托付出去,趙令君可就騰得出手來對付咱們了,李丞相可有甚麽應對良策?”


  這時李斯笑著擺了擺手,“斯已然不複壯年了,早該在先皇駕崩之前就告老還鄉的。如今更是再摻合不動前朝後宮這些爭鬥了,隻求能在鹹陽安享後半生,便足矣。”


  楚意意味深長地側目看了他一會兒,心底是有火的,嘴角卻是強掛著笑的,“是啊,沒想到先皇駕崩不過半載,秦國就發生了這麽多的變故。不說李丞相,楚意有時候也會和身邊的人感歎滄海桑田,瞬息萬變。昨天還被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今日一得鬆綁,果然就立馬各奔東西,分道揚鑣了。”


  “冬天還很長,如果自己的存糧隻夠一人獨活,要是分給別人,到頭來也不過是以一起餓死的結局謝幕。”李斯知他們已是無話可說,便抖了抖袍袖,“我還有公務纏身,不便久留,就此先行一步,虞姬夫人,節哀。”


  “不送。”楚意頭也不回。


  她麵色平靜地看著河岸的火堆高高躥起,再至緩緩熄滅,凜冽的朔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使她聽不清不遠處是誰在嗚嗚噎噎陪著霍天信收拾雲嬋的骨灰。她深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緊,像是在握著一把刀,那是隨時隨地都可利刃出鞘,取人性命的狠絕。


  雲嬋和子高的仇她是一定要報的,雖然李斯已經不會再幫她,不過萬幸她也並未指望過他。


  公羊溪走過來替楚意緊了緊塌了肩的鬥篷,隨口道,“李丞相也不容易,臨陣倒戈幫了昆弟一把,結果人家並不念他的好,反而忌憚他不誠。後來幫了小君一把搞垮了昆弟,誰想又冒出個盧千行的冒牌貨要來頂少主的包。想不到的是,那趙高心思如此詭詐精算,其實不止李斯,就連咱們也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


  “我記得我頭一回見趙高的時候,和公子一樣都當他是隻知道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誰能想到現如今,卻一次又一次地差點做了人家的板上魚肉。”楚意自嘲地哼了一聲,“到底還是比人家少打了幾十年的獵,少吃了幾十年的肉,動起手來少了許多氣力。”


  “聽起來還是小君更有利些,更幸運些,人家獵了幾十年的兔狐,而小君初出茅廬,就要獵得一頭壯年猛虎了呢。”公羊溪笑容淡淡的。


  “姑娘和範衛尉兩處都已妥當?”楚意小心問。


  “我等幸不辱命。”公羊溪一頷首,在她耳邊輕聲道,“而且小燕和伯兮多番打探,也已查到,趙高這些年提拔的親信裏有個李峰,此人本是市井出身,因為有幾分投機取巧的小聰明,被趙高看中,一路提攜到了少府高位。任上幾年,常借職務之便替趙高大斂不義之財,在少府裏一手遮天,欺上瞞下的齷齪規矩一套又一套,沒少在宮中惹出人命,但有趙高力保,次次都能輕鬆掩蓋。六丞中人敢怒不敢言已久,深怕招惹了他丟官罷爵算小,了卻性命才是大。”


  “這個李峰我倒是有些印象,仿佛是在子簷娘親死後沒多久上任的。”楚意細細思量了一番,那時的太官署還未遭逢大火,想來以馮改油滑而護短的性子勢必是頭一個叫李峰吃不住的眼中釘,那場要了整個太官署性命的大火就算最後的始作俑者是羋蘭和昆弟,這個李峰也絕對有幾成順水推舟的幫凶之意。


  “若要落實到實證,以小燕和伯兮大哥的本事,最快需要幾日?”楚意恨得心尖發顫,要是當年李峰不做那盲眼盲心之人,叫人盡快救火,興許太官署一室就不會當真無一生還了。


  公羊溪有些為難,“伯兮雖是老練的陳吏,但像這樣狡猾的狐狸,少說也要三個月。”


  楚意很快地擺手否決,“那就不必查了,直接動手,反正也不算冤了人家。三日之內,我要李峰的人頭高懸城門。”


  “這個小君放心,殺人越貨一直以來都是我千羽閣的拿手好戲。”公羊溪嘴角的笑容深了幾分,卻化不開眼底冰冷的恨意。


  世道昏暗顛倒,如此淡泊之人也有了這樣起偏執,生嗔恨的一日。


  深冬已然降臨,沒有硝煙的戰爭在今歲最後的風雪裏一觸即發。


  楚意看過了子高和雲嬋的骨灰罐子,便交還給了霍天信。他眼眶猩紅,憔悴得如同一夜老去。


  萬幸的是,作為千羽閣名不虛傳的千人斬時,他和他的魚藏劍,永遠無情,永遠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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