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屠戮(五)
雲嬋這一去,直到第二天將近午時才急吼吼地跑回來。她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慌,越過迎出來的霍天信,直奔楚意跟前撲了過去,“他,他不見了。”
楚意被嚇了一跳,趕忙放下手中的東西來扶她,“出甚麽事了,誰不見了?”
“明明昨天還好好的,跟我一起用飯,帶我去抓螢火蟲,他隻是說他要一個人去驪山守陵,叫我不要告訴你,我沒答應,可就在剛才他把我一個人丟在街上,我一轉頭就找不到他了。”雲嬋從未一口氣說這麽多話,越說越亂,越說越急,險些就要掉下眼淚來。
楚意扶著居然有些發抖的雲嬋,冷冷瞪了一眼正斂眸等著她和陽茲梳妝整齊一同前往宣室殿赴宴的喜水,“跟你那兩個主子有沒有關係?!”
“主子們的事,奴才可不知道。”他推脫得幹脆。
“你還問他做甚麽,直接去問他主子不就得了。走罷,免得去晚了還不知道他們要如何對付子高呢。”陽茲急切地揚手推開了那個沒根骨的東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轎輦就等在東明殿之外,霍天信和燕離率先擠開駕車的內監搶過韁繩,等楚意和陽茲坐穩後,便氣勢洶洶地朝著宣室殿的方向駛去。雲嬋和彌離羅緊隨其後,幾乎與她們同時在宣室殿前落了腳。
秦王在世時,宣室殿也從未有過眼前五步一人的森嚴守衛,就是楚意這般在此橫衝直撞慣了的,心裏也不由暗暗吃驚。不過也來不及多想,她和陽茲都已經走到了殿前。那個披著胡亥皮囊的長生身著龍紋黑金錦袍,懶懶散散地坐在大殿中央的禦座之上。
見了楚意和陽茲沒好氣地快步走進來,他用胡亥的臉露出一個極其虛偽的笑容,“勞動公主和虞女公子大駕前來赴約,本座還以為女公子又會像上次那般推脫不來呢。”
“廢話少說,你和趙高要將子高公子如何?”楚意疾言厲色地喝問。
不過他一向耐心極好,“女公子怎麽一來就這麽大火氣?不如先坐下來,看看本座為你們準備了如何豐盛的席麵,咱們邊吃邊談?”見楚意和陽茲都一動不動,他便轉而又來脅迫後者,“陽茲公主,你有多久沒見到你的女兒了?”
“無恥小人!”陽茲氣急敗壞地朝他叱罵道,索性朝著手邊的席位悶悶坐下來,“吃,虞姬咱們吃,就看看他到底要耍甚麽花樣!”
“公主果然豪爽。”長生朗聲大笑,朝身邊的婢女內監揮了揮手,“既然客人都到了,那便開席上菜罷。”
楚意回頭本想看看雲嬋,這才發現雲嬋他們幾個都被擋在了殿外,自己方才和陽茲進門進得匆忙,知道此刻方意識到自己背後空空。退路已斷,她隻能耐著性子,先按兵不動地坐下來再見機行事。
於是她也在陽茲身側四平八穩地落了座,傳膳的女使來得也湊巧,她剛一坐穩,就將菜碟湯甕端上了她的食幾。女使一麵端菜上桌,一麵聽最得長生寵信的喜水在旁尖聲尖氣地報起了菜名,“這一道炙人肉中的人肉是特意醃製了三個時辰才放到炭火上翻炙至熟,保證外焦裏嫩,酥而不膩。這一道人骨湯,是選用了人的腿骨文火慢燉了三個時辰方出鍋,正是味鮮肉肥之時。這一道……”
他菜名才報了一半,楚意和陽茲都難以接受地扭頭幹嘔起來。楚意被惡心得頭皮發麻,止不住地打顫,光聞著那些所謂菜品的味道胃裏就翻江倒海,恨不得當場就將桌幾掀翻。可她生怕自己稍有甚麽地方招惹了座上的長生,反倒害了子高和謠珠,隻得強忍著,捏住鼻子別開臉。
長生看她們兩個吐得東倒西歪,不覺惡心難堪,反覺熱鬧,甚至還想再添上一把火,“喜水說了這麽半天,怎麽能忘了和二位客人說說這入菜的食材都是出自於何處?”
“是奴才的不仔細,這就同她們說。”喜水殷勤地接了話茬,指著離陽茲公主最近的那一道菜就說,“這道玉腦花用的是八個月大的嬰兒……”
“夠了!”陽茲率先扛不住繳械投降,奮力掀了麵前的案幾,“我不想聽!你這無恥妖人,把我的女兒還給我!還給我!”
“公主殿下不要著急,本座也隻是應了趙令君才幫他宴請你二位而已,趙令君交代過本座,隻要公主殿下好好聽話,您隨時都可以帶著您的女兒離開王宮。”長生一麵吃著他自己跟前的菜,一麵如同嘮家常般地隨和開口。
“你要我和我夫君向你一個無恥竊賊俯首稱臣?我呸!就你也配!”陽茲氣得連連冷笑,“我勸你最好將我的女兒完好無損地還給我,否則隻要我活著一日,你的王位就永遠也別想坐穩了!”
楚意在陽茲身上借了把力,遙遙指著長生的鼻梁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就憑你們那點鼠膽根本不敢動謠珠女公子一根毫毛,盧千行,不,長生,你要是真有本事,大可現在就將我二人殺了,不必用這般卑鄙的手段拿捏玩弄我們!”
“這樣的手段女公子當初使得,為何本座如今就使不得了?難道你忘了本座當初是怎麽被你夫婦二人逼得毫無還手之力,隻有悶聲認栽的份兒?”長生淩厲地斜了楚意一眼,卻又在一瞬間換成了之前那張完美無缺的笑臉,“本座勸你們還是乖乖聽話,不要妄想垂死掙紮。陽茲公主,你說是不是?”
陽茲像是被氣得說不出話,隻目眥欲裂地瞪著不斷地冷笑,笑得發髻散開,珠釵華簪林落滿地。她如同魔怔了一般步伐淩亂地連連後退,看向楚意的眼神卻是淩然無畏,“虞姬,昨夜我想了一整夜,我身為一國公主,食國庫米糧,受百姓供養,我的榮華富貴都是我的姓氏和我父皇給予的,我不可能為了我自家的團圓美滿,就棄我大秦正統和無辜百姓於不顧,向亂臣賊子低頭!雖然我不知道若是別的公主處在我這個位子上會怎麽做,但至少我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會讓我後悔,更不會使我愧對大秦的列祖列宗!”
楚意被她連珠炮彈的宣言說得懵在原地,眼睜睜瞧著陽茲搶過牆壁上裝飾的短劍橫在頸間,其實她內心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告訴她,她這是要做甚麽,可她居然還是頭腦一片空白,隻會沒用地亂喊,“公主殿下,切勿衝動!”
陽茲卻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般,毅然瞪著座上麵色淡靜的長生,“妖人!你們不過是仗著有我和我女兒在手才能拿捏住我夫君,叫他為你們所用!今日,我陽茲就是血濺於此,也不叫你們得逞!到時候我夫君就會知道是你們親手將我逼死於我父皇的寢殿前,殺妻大仇,就算你們不肯將我的女兒安然無恙地送回我夫君身邊,他也會親自來問你們討要!我就在天上看著,終有一日,你們必定不得好死!”
說罷,她也顧不上長生究竟會是如何反應,短劍鋒利的劍鋒就已經割破了她脖頸上白皙細滑的肌膚。飛血噴濺的一瞬間,淩厲的劍光晃得在場之人的眼睛皆是一痛,那是她身為一位秦國公主,最後的剛骨和意誌。
當她柔弱的身軀倒在富麗堂皇的殿宇前,帶給楚意的已經不是用震撼二字能夠形容得了的了。她從來未曾想到,這個有些勢利又有些自私的女子會有這般剛烈不折的時刻。她們這些公主,好像與生俱來一股子清高的硬氣,藏在女人最嬌柔脆弱的身軀裏,撐起她們強大而驕傲的靈魂。
“死了?”長生這時才終於悠然抬起了頭,看著血泊裏的陽茲,不悅地皺了皺鼻子,“這可不好辦了,趙令君知道了,恐怕又要大動肝火了。”
楚意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呼吸,讓自己的口吻聽上去沒有那麽多的戰栗,“把謠珠放了。”
“本座並不知道女公子在說甚麽,謠珠的下落從來不在本座的知之範疇。”長生伸了個懶腰,舒適地眯起眼睛看著殿下的楚意。
楚意隻管死死瞪著他,一字一頓地重複,“我說,把謠珠放了。”
長生的臉色冷不丁一沉,坐直了身子,同樣一字一頓像個還未長大的孩子,“本座說不。”
“雲嬋,小彌!”楚意也不跟他客氣,這一聲呼喚直接將在殿外等候的雲嬋幾人一並叫進了殿中。
刹那間,幾把渴飲鮮血的兵刃齊刷刷地對準了長生所在的方向。喜水見來人動了凶器,慌得連忙躲到長生的禦座之後,才敢扯著嗓子叫人,卻被長生一個凶厲的眼神橫過去堵住了嘴。
“缺了胡亥,你以為你們幾個會是本座的對手麽?”長生上一刻還麵色陰沉,下一刻又說變就變地換回了之前完美無缺的笑容,“女公子與其擔心別人的女兒,倒不如擔心擔心您的夫兄,比起那個小謠珠,依本座看,子高公子才是九死一生哩。”
楚意正要開口質問,便聽見殿外不近不遠地撞開了一聲莊重的鍾響。她和雲嬋都認得那個聲音——鹹陽宮中處置朝廷重犯前必要敲響以警示眾人的刑鍾!
“子高公子私下與叛逆蒙毅相交過密,前不久還企圖營救蒙毅,犯上作亂,虞女公子,你熟悉大秦律例,如此叛國重罪,你認為當如何論處?”長生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笑容詭異而得意,“是該腰斬,還是該五馬分屍呢?”
“不——”雲嬋近乎歇斯底裏的嘶吼聲中,楚意隻覺得自己整個人快要被憤怒和悲痛拉扯碎了,她崩潰地抄起案幾上的湯湯水水就朝長生所在的方向砸了過去,卻因為手勁不穩,反而弄了自己滿身都是。她根本沒心思再管別的,隻能拚盡全力去追上發了瘋般跌跌撞撞往外跑的雲嬋。
這時候整座宣室殿的人都沒有再阻攔她們,行刑的鍾聲一下一下在她們耳邊撞開,和凜冽的風聲一起呼嘯不止。
當行刑的鍾撞出最後一聲巨響,行刑官揮舞起了馬鞭。
被繩套勒緊脖頸手腳的青年麵色病白,素衣散發,卻在那一刻,無所畏懼地坦然瞑目。
日光一晃,有雲雪遮天蔽日而來,雲嬋丟開了好不容易追趕上來的楚意,丟開了她心愛的凰翅刀,丟開了她的所有冷漠與不諳世事,歇斯底裏地捶打著那扇緊閉的宮門。
她這一生沒求過甚麽,沒要過甚麽,唯獨這一回,她想求求上天,放她去救他這一次,就這一次。她的眼淚不自覺地從眼眶裏滾落出來,和她聲嘶力竭的呼喊一起被掩埋進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雪裏。
楚意跌坐在雪中,看著哭倒在銅門前的雲嬋,實在攢不出力氣向前一步。她甚至還沒有回過神,自己身邊的人就一個接著一個,丟下她們獨自離開了。
本以為子高和陽茲的死就已經是這場爭鬥中一個段落的終結,令她始料未及的卻是,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趙高似先是被子高在他的高壓監視下還能鑽到空子,隔空救出蒙毅的謀略心機唬得風聲鶴唳,又是被陽茲如此剛烈不屈的大義之舉搞得焦頭爛額。他著實得擔心在秦王留下的眾多子女中會再出一個子高或者陽茲,索性他便就著此番之勢,與長生聯手頒布王令,一場針對嬴氏公子公主們的屠殺正式拉開了序幕。從依舊在軍中任職的子都,再到剛剛準備議親的榮祿,就連像陽茲這般已經出嫁在外的公主,他們也一個都沒有放過。
帶著血腥氣的肅殺籠罩在鹹陽城的上空,城中人心惶惶,好像每天都能看到曾經高高在上的公子公主們被處決於城中最熱鬧繁華的街口。他們的血沁入堆積的厚雪中,滲透進了大地,經久不褪,就連野犬見了也都紛紛繞路而行。
楚意抱著年幼的謠珠坐在牛車上,引著陽滋的棺槨從鹹陽宮徐徐駛出,等她和子簷將懷中的孩子交到她父親手中時,她尚睡得香甜,絲毫不知這些日子她和她的外祖家正在經曆怎樣的黑暗。
她也不會知道,這一刻緊緊抱著她的父親,為何會突然熱淚盈眶。
“於受亡妻所托,為還報小君救女之恩,此後願為小君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