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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屠戮(四)

  為何是子高,而不是尚在東閣讀書的子簷。楚意也是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這叔侄兩人中,陽茲公主到底是和子高更親近些,再說憑著胡亥還在時他們小夫妻倆和子高之間的情誼,她料想即使到最後江東真要反了嬴秦,楚意也不會忍心和子高作對,被逼無奈之下也會想辦法從中周旋,兩方求和。


  而子簷,他並不是除了楚意和陽茲公主外就再無倚仗。他之所以能令趙高投鼠忌器,不敢妄動,就是因為他背後還有外祖王氏一族。王翦雖已乞骸骨,可軍中尚有王賁王離在,他們父子雖然一直都在觀望局勢,卻也沒有明確地表明會與趙高同流合汙,也並未過問子簷太多。指不定是要做見風就倒的牆頭草,倘若見子簷羽翼漸豐也來幫扶,到那時範於手中的五千將士恐怕也就不足子簷和楚意重視了。


  沒有炭火的冬日從冬至以後,便一日難熬過一日。彌離羅和燕離曾合計著去宮中庫房裏順手牽羊些回來,但楚意考慮到趙荇有可能就在等著他們以此觸犯宮規,並未答允。實在走投無路,隻得將光明台院中那幾株剩下的桃樹悉數砍了做柴火,渴則燒冰為水,饑則叫霍天信和伯兮受累些,早幾日就要出城上山狩獵。後來大雪封山,山中鳥獸盡散,往往一趟也帶不回多少獵物。


  陽茲公主本是金枝玉葉,就是再硬氣,捱了將近大半個月這樣時常饑不裹腹的日子,人也見瘦了兩圈,加上她又一直掛心生死不明的謠珠,難免憂思成疾。楚意更是不及,早早就病了下去,一場風寒反反複複,時而清醒,時而昏睡。


  她們兩個一塊病在這兒,子高和範於府上也都被趙高的人看得密不透風,燕離和伯兮闖了幾次,皆是無功而返。範於是個又強又沉得住氣的牛脾氣,在確認妻女暫無生命危險後,便打定主意和趙高耗到底,誓死不肯順服交權。


  然而燕離和伯兮多番打聽,這幾個月裏,雖是那個長生坐著王座,但其實他對治國政務毫無興趣,全權甩給了趙高李斯,隻一味和趙荇躲在趙高背後逍遙自在,今日夜宴歡飲,明日便又心血來潮地張羅起東巡。趙高和李斯互為掣肘,朝中形成了一半歸順趙高,一半等待李斯號令的分庭抗禮局勢。武將中除了蒙氏一族被囚,生死難料,其他人多是與範於相差無幾的態度,明麵上保持中立,其實並不願與趙高過多來往。


  楚意偶爾清醒時,也會悄悄盤算,這群武將不像文臣那般有李斯和馮去疾那般勞苦功高的人物領頭,沒了蒙恬王翦,就好似陣前失將,無人振臂一呼便無人敢衝鋒而上。唯一有希望些的,就隻剩王賁王離父子,不提他們本就圓滑不會險做出頭之人,畢竟王簌的冤死還是教他們王家和帝家失了本來的和氣和信任,如今秦王駕崩,昨日的多種嫌隙也在扶蘇自盡後暴露出來。若是趙高大勢所趨,他們就未必會為了維護嬴秦正統,與趙高相對了。


  所以若想遏製住趙高在朝中的勢力,還是得找一個能像李斯那般令他忌憚之人出麵壓製。而這個人,不是範於也不是王賁王離,必須得是曾經倍受秦王信重的蒙家兄弟其中之一。


  楚意正帶著雲嬋和彌離羅一塊與陽茲公主想法子時,在外探聽消息的燕離忽然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小君,有人比咱們快了一步。今日有急報入城直奔趙高府上,我四下探聽了一番,原是代郡郡守發來急報,前日夜裏囚禁蒙上卿的高樓忽然起了火,等火撲滅,蒙上卿人已經不在屋裏了。小君,是有人快了咱們一步,還是趙高故意為之?"

  陽滋公主聞言大喜,“看來,是有人想在咱們前頭了。”


  楚意卻還有所顧慮,“如此搶在趙高眼皮子底下救人,太過冒險。何況蒙上卿就這樣無名無分地出來,隻怕趙高又要借此發作,反而以畏罪潛逃重罪正大光明地追查也說不一定。”


  “你多想了,蒙上卿為他所囚,本就毫無理由,這件事上趙高並不占理。”陽滋公主激動得直咳嗽,“虞姬,這個冬天就要過去了。”


  其實比起蒙毅,楚意心底還是更想先把蒙恬拉出來。而且她還是隱隱感到有些不安,掙紮著坐起身問起燕離,“小燕,你可曾聽到稟報趙高的人說,是誰做得麽?”


  燕離搖了搖頭,“那位兄台藏得極深,並未讓代郡郡守看出端倪。不過我想以趙高的手段,要想查出是誰做的,也隻是時間問題。”


  “有沒有可能是那家夥?”雲嬋憑著直覺插了句話。


  楚意想起曾經子高就老是教訓自己不要以身犯險,便覺不是,“子高公子是最謹慎不過了,理應不會如此鋌而走險。”


  “不管是誰做的,既然蒙上卿已經脫離了趙高的控製,那說明蒙恬將軍也不遠了。隻要蒙恬將軍回來,趙高便不敢拿我等怎麽樣了。”陽茲公主喜滋滋地想著,憔悴的臉上鬆懈了幾分快意,“真想快點見到我的謠珠,這些天不知道她在趙荇手下吃了怎樣的苦。”


  “公主殿下,楚意隻怕……蒙恬將軍可能再回不來了。”楚意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她方才已在心中推演了很多種可能性,到後來卻都走投無路,“蒙上卿被救走,趙高得知消息後,定然會想到遠在陽周的蒙恬將軍會不會也被那人如法炮製地救出來。若楚意是趙高,與其留著蒙恬將軍後患無窮,倒不如趁此機會除之後快。”


  陽茲公主急了,“他一個趕車養馬的小廝,憑甚麽隨意決定我大秦第一勇士的生死?”


  “憑的就是現如今坐在王位上的,不是嬴氏子孫!”楚意情緒激動地幾乎從病榻上彈坐起來,“那賊人根本不會在乎要是沒了蒙恬將軍鎮守北疆,秦國將會引來多少禍患。他隻會在乎蒙恬將軍會不會動搖到他好不容易搶來的寶座!不光是蒙恬將軍,隻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編出各種理由鏟除那些對他有所懷疑、有所不從的朝臣武將,畢竟現在大秦的王,是他不是別人。”


  陽茲公主為她幾乎用盡氣力的低吼所震,大半天才回過神來,“不,不,還有你,虞姬還有你。”她看著楚意的眼神仿佛地獄裏的鬼魂在仰望光明萬丈的人間,“你不是秦人,可以不拜秦王為王,你有在座諸位以命相護,你現在是唯一能與他正麵相抗的人了。我們不能再等了,這個武將的出頭人就讓我夫君來做罷,我們不怕擔風險,我這就寫信給他,讓他借兵給你,讓他和你結盟。”


  楚意閉了閉眼,還是耐下心來勸,“公主你別著急,咱們再等等,再等等,看看蒙上卿能否順利回到鹹陽,若是蒙上卿最終也保不住了,咱們再作打算也不遲。”


  “沒時間了楚意,真的沒時間了。我隻要一想到謠珠在趙荇手裏不知要受她多少磋磨,我的心就比架在火上烤還要難受。蒙毅先生一日不歸,謠珠就要再多受一日的苦,我就要再多受一日的煎熬,我已經苦苦熬了大半個月了,我真的快撐不下去了。”陽茲公主聲淚俱下地抓住楚意單薄被褥下的手,“你也曾失去過孩子,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痛,可我眼下也比那時的你好不到哪去了。楚意,出手罷。”


  楚意知這些天過得艱難,心中雖有不忍,為了大局她還是隻能硬起心腸,用力翻過身去,“小彌,你先帶陽茲公主去東閣休息。”


  當然也不能當真就這樣幹等著,待夜晚宮中各殿各室皆下鑰,彌離羅又得了楚意的令前去現在趙荇住的華陽殿瞧瞧謠珠和子簷。自秦王駕崩後,宮中凡是未曾生育的妃妾都皆數要奉旨殉葬,而長生又獨愛趙荇一人,此時宮中大多數殿宇都是空置的,彌離羅熟悉了宮中道路,就專挑這些沒人的宮殿繞道行走,這樣很容易就能避開宮中侍衛夜巡的衛隊和趙高的耳目。她身形又嬌小靈活,一來一去也不過半個時辰。


  趙荇待謠珠果然如陽茲公主所料,恨不得將牙牙學語的小孩折磨致死,幸好有子簷在側時常看護著,彌離羅去看時,除了瘦了些,穿著的衣服髒了臭了些,倒也能吃能睡,暫時沒有大礙。楚意心中可憐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要卷入大人們殘酷肮髒的鬥爭裏,成為這場角鬥的犧牲品。隻盼著救了蒙毅的人能早些順當地把人帶回來,早些解了陽茲公主家左右為難的困境,放這孩子回到父母身邊去。


  然而過了三天,他們依舊沒有等來蒙毅先生抵達鹹陽的耳報。陽茲公主等得幾乎心如死灰,光明台外卻忽然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嘈雜聲。推門進來的,倒也不是甚麽特別要緊的人,而是長生身邊新的隨侍。


  來人便是從前於木亮的徒弟喜水,跟著於木亮別的沒學會,淨學了些阿諛奉承,見風使舵的小動作。當初就在趙荇與楚意相爭時被楚意看穿了作亂心思訓誡過,而今楚意不同他計較,人家卻反倒是個記仇的。自於木亮被之前昆弟和趙高趕去雍城後,他頂了於木亮的位置,沒少在趙荇跟前攛掇著,要來對付楚意。


  此番想是以為抓到能在楚意跟前耀武揚威一回,便巴巴地趕過來狐假虎威了。一來便趾高氣揚地指著楚意身邊的雲嬋,“你,隨雜家來。”


  雲嬋斜眼看了他一眼,不見搭理。楚意也不說話,這種打雞罵狗的事這些天一向都是由彌離羅一手包辦,隻需要她玲瓏嬌小的身板往那兒一站,雙手一插腰,再瞪圓一雙小鹿般精靈的眼睛,“我家虞姊和陽茲公主都還在這兒呢,你們宮裏頭的人都是這般不懂規矩的麽?”


  喜水多少曉得點楚意身邊這些人的厲害,心底也還算摸得清自己幾斤幾兩,打量著來日方長,也不在此時和她們多起爭執,隨即抹了張諂媚的笑臉出來,拜了陽茲又拜楚意,“奴才不過是奉陛下之命來請小君身邊的霍姑娘出宮與子高公子相會,就請小君高抬貴手,不要太為難奴才。”


  “他又那麽好心?”彌離羅冷笑了幾聲。


  “反正這機會是陛下一高興賞賜下來的,實乃千載難逢,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霍姑娘,去與不去,你自己決定,奴才隻負責回話。”喜水這廝笑得還算和氣,可卻從頭到尾沒正眼看過楚意一眼,毫不將她當回事兒。


  “我去。”雲嬋不假思索地上前邁了一步。


  卻被霍天信一把拉住,“凰娘,先聽小君的意思再做決定不遲。”


  楚意這時感受到了霍天信投來的眼神,卻也隻是慢吞吞地端了盞熱水喝了一口,才道,“你和子高公子許久未見,想他也是想你想得緊了,才去求人說要見你的。更何況他們也不必費這麽大的勁,隻為將你一個誆出去處置啊,去罷,早些回來便是了。”


  喜水聞言,故意揶揄了楚意一句,“多謝小君通情達理這一回了。”然後又道,“對了,明日陛下將在宣室殿設宴款待小君和公主殿下,還請二位務必到場,否則陛下見不到人生了氣,要遷怒於人的話,謠珠女公子和小公孫可就是首當其衝了。”


  “他敢!”一直強忍著沒有發作的陽茲聽到他這樣陰險的口氣,當即怒發衝冠地大喝。


  她今日身子才見好轉,楚意怕她又氣病下去得不償失,忙安撫地拽住她的手,轉而麵無表情地看著傳話的那廝,“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們,明日無論何時何地,楚意和公主都奉陪到底。”


  “是。”喜水還是一臉陰惻惻的幸災樂禍應了聲,也不再多說其它,領著雲嬋就從光明台出去了。


  光明台的門重新上了鎖,四麵的侍衛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楚意臉色一沉,“伯兮大哥,你跟上去,別叫雲嬋出了事。”


  低眸看了看跌坐在地上,全無儀態的陽茲,不禁攥了攥拳頭,最終還是俯身蹲下親自將她扶了起來,“公主您且放心,明日楚意必定會讓您和謠珠女公子母子團聚。”


  “真的?”


  楚意淡淡點了個頭,“所以還請您萬萬保重自身,明日咱們可是有一場硬仗要打了呢。”


  她在陽茲有些恍惚的瞳孔裏看著倒映其中自己的麵孔,頭一次覺得陌生,明明心中沒有笑,嘴角卻是彎成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雖然這份笑意裏,更多的都是冷靜和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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