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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屠戮(二)

  這一整天,徐子嬰都不知所蹤。楚意卻也分不出心思來管他的心情如何,隻一心放在子簷身上,夜來用過晚膳,親自替他燒水供他舒舒服服地沐浴後,陪著他直到他睡熟,又留下雲嬋守著他,獨自回了寢殿。


  沒有胡亥,她夜來難眠已是常事。寢殿中也未多點燈,隻剩案幾上的零星明亮,照得屋內迷蒙昏暗,外樹影沙沙娑娑,靜若無波秋潭。


  “誰?”


  窗上有人影一閃而過,楚意正巧抬頭瞥到,雲嬋和彌離羅都不在身邊,她登時緊張得寒毛都豎了起來。


  “是我。”徐子嬰站在門口小聲應道,“子嬰有些話憋在心裏頭,想了想,還是決定親自問問小君。”


  楚意聽得是他氣消回來了,也不多想,執燈過去拉開了門閂,招呼他進屋,“馬上就是深秋了,夜裏外麵霜冷風大,徐少俠有甚麽要問的,就進來問罷。”


  他仍是立在門口半寸不挪,“子嬰雖然比小君年紀小,但深更半夜與小君共處一室總歸不好的。這樣就可以了。”說罷,他撩了袍角,席地而坐。


  他雖是向來無拘無束,心中倒也曉得禮法輕重,楚意也懶得強和他客套,默默取來了兩張席子,一人一張,隔門而坐。


  “自我師父去後,我很少這樣大半夜與人說話了。小君出身江東,那裏富饒安逸,水清沙白,人兒好客淳樸。可不似這鹹陽,處處約束,條條框框的規矩,連人心都變了味。”


  “明人不說暗話。徐少俠何時也學會拐個彎子罵人了?”楚意哪裏聽不出他是在說她步步算計,混不在意地輕笑出聲,“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活法,你隻看到江東的祥和之處,可想見識見識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裏藏著多少歹毒心思?徐少俠生長在江湖,楚意和小公孫生長在豪門世家,這並不是你我可以自主選擇的。這也注定了,楚意無法懂得江湖的生存之道,而徐少俠也無法理解豪門世家裏的求存之法。”


  “子嬰懂,子嬰明白。”徐子嬰急急地搶過話頭,“……子嬰幼時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就連大戶人家裏最汙穢難堪的妻妾爭鬥都親眼見過,怎會不明白小君和小公孫的舉步維艱?子嬰隻是,隻是擔心。權力是世間最邪乎的東西,很多人一旦為之著迷,就會情不自禁為它迷失自我,去不擇手段地殺人、害人。子嬰是怕,小君和小公孫會變得和那些人一樣。”


  “徐少俠,你的擔心,我也曾有過。我想,子簷就算現在沒有,將來的某一天,也會有。”楚意仰望著屋頂,口吻不疾不徐,“畢竟將來如何,咱們誰也說不準,誰也不能保證自己能固守心弦,初衷不改。謀權之路,暗無天日,隨時都有可能迷失或走岔了路,所以我們需要一盞引路的燈。我的燈在我心中,敢問徐少俠願不願意成為子簷的燈呢?隨時警醒他,指引他?”


  “不用小君說,子嬰也會照做的。”徐子嬰歎了口氣,“可是小君,你覺不覺得這座鹹陽城就像一個金絲籠,小君困在裏麵,小公孫困在裏麵,為了零星的水米而其他囚徒爭得頭破血流,卻沒有發現其實籠門大開,從未落鎖?”


  “聽說北疆雖冷,但民風淳樸熱情,不拘小節,在北疆的日子,徐少俠和子簷一定很自在罷?其實江東也很好,山水秀麗,河豚鮮美,我一早就很想帶著子簷回去的。也想去看看蜀邊險道,滇地的雪山。”楚意眼中的一片向往越說越暗淡,“我也知道,隻要我和子簷想,隨時可以離開鹹陽,和你們一起遠走高飛。但是徐少俠,你要明白,我門們之所以得在這兒和那些人你死我活的爭,不真的是想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尊者,也不是為了數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們為的,一直都是那些被他們害死的至親…至愛……”


  “仇恨不是人的全部……”徐子嬰話還未說完,就被楚意強硬地打斷,“是,仇恨是我的全部!如果沒有這份仇恨,我早就不願如此苟且偷生地活著了。”


  “可小公孫呢,他就願意為了仇恨去做違背本心所望的事麽?”徐子嬰還是不能夠理解,或者說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理解。


  “子簷願意。”子簷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走到了徐子嬰身後的院落中,月光下小少年的眼眸泠光凜冽,“徐大哥,子簷願意。他們從前冤死娘親還不夠,如今又逼死了小叔父,害死父親,接著還要去害對子簷那樣好的蒙恬將軍和蒙上卿,誰知道接下來他們會不會來害姊姊和徐大哥你呢?徐大哥,子簷知道之後有很多事,子簷可能會做得不對,做得不好,做得讓你失望,但是隻要能夠保護你,保護楚意姊姊,子簷依然要去做。”


  屋內的楚意聞言側目,隔著門戶看著那個少年朦朧的身影,北疆的風霜不僅洗去了他養尊處優的怯懦,更磨滅了他父親留在他身上優柔寡斷的影子。他變得更像另一個人,不,是另兩個人。


  “子簷真的長大了。”楚意這時候非常讚同秦王曾經的想法,果然人是不能一直呆在福樂窩裏的,正如《孟子》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隻有在逆境,才能學會逆風而起。


  隻是這逆境境遇不同,有的人是飛沙走石的風,有的人則是腥風血雨的劍。


  徐子嬰定定地看了子簷許久,一直沉默,楚意看不到他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此時此刻是做何感想,隻是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才聽他笑了一聲,“知道了知道了,誰叫我是你徐大哥呢,答應了要替你父親護著你,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就是無論何事,都要陪著你衝鋒陷陣,給你擋槍擋箭啦。”


  “哪用得著擋槍擋箭啊……”子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楚意釋然地鬆了口氣,起身就要收好席墊,“好了時辰不早了,本來就不該把你吵醒,你們兩個快去睡罷。”


  卻聽身後漸漸走遠的徐子嬰忽然回頭問她,“方才小君所說的心中的燈,是胡亥公子罷?”


  楚意愣了愣,方答,“是啊。”


  “……節哀。”他回眸看過那個身形清瘦的女子,她是那般倨傲而倔強,又是那般孤獨和單薄。


  可就是這樣柔弱的女子,正為心裏的那點澈亮,變得所向披靡,變得無所畏懼。


  筵席從登基大典當夜接連擺了大半個月,宮裏往外的恩賞流水價出去,就連鹹陽城大街上的乞丐腹中也添了幾兩油水。然而如此鋪張揮霍,早就遠遠逾越了禮法祖製,人們隻能看到鹹陽城的殷實富足,根本不知城外又有多少子民在為此遭受欺壓和剝削。繁重的賦稅和徭役從長生登基那一日起就降臨在了各郡縣的百姓頭上,顯而易見,他千辛萬苦搶來這個江山,並非是來做一個富國強民的好君主的。


  趙高和長生對光明台的防備也是一日不減,不過為了應付朝中尚有勢力的扶蘇一派,某些筵席他們還是不得不將子簷請去撐個臉麵的。隻是十有九次,其他的公子公主都不在場,更別說已經出嫁生女的陽茲公主了。直至立冬,胡亥的二十歲生辰,長生頂著他的身份,自然要大宴群臣慶賀,這時候平日裏不多見的公子公主們也都會到場賀壽,就連楚意也被請了出去。


  “立冬是亡夫忌辰,我還要在家中為亡夫祝禱,抽不開身去宴上吃酒。”楚意故意當著來請她的侍衛麵前理了理大氅下的素裙裙擺,“左右你們的主子也不想叫我這個名分難堪的寡婦去砸場子罷?”


  那個國字臉的侍衛臉色有些難看,“這……小的也是奉命辦事,還請小君不要為難小的們。”


  “為難你們的又不是我,你將我的話帶回去給你們主子,他們要是還想請我去,你們再多跑一趟就是。”楚意麵無表情地說道,“實在不成,你們就先請了小公孫代我去,看在他的麵子上,你們主子應該也不會難為你們了。”說罷,她故作不樂意地衝身邊看書的子簷揮了揮手,“子簷,快去換身衣裳罷。”


  子簷從書卷中抬頭時不動聲色地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頓首答,“子簷這就去了,姊姊可別忘記吃藥。”


  等子簷換了衣裳同徐子嬰一塊跟著那兩個侍衛去後,楚意的臉色稍稍有幾分緩和,正好雲嬋拿了新紮好的豬脬口袋來換她手裏涼下去的那個,看著子簷離去的背影,有些不解,“你去不更好?”


  楚意道,“我要是去,有些話三言兩語也交代不完,要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耗那麽多時間解釋,必然打草驚蛇。索性就先讓子簷去傳個話,再找個萬無一失的好地方,大家坐下來慢慢談,豈不是更謹慎些。”


  “那還不如叫子簷去找子高,讓子高去跟那個陽茲說,他那三寸不爛之舌,還怕唬不住一個成日裏隻知胭脂香粉的公主麽?”彌離羅追著要和楚意討食的麟角走進來,也十分不解楚意的做法。


  “子簷一個還好,小孩子身形靈活,那些人不一定能時時刻刻都盯得住他。不提子高公子今日願不願入宮來,他自己也是被他們高壓監視著,二者相遇,險上加險,十分不劃算。”楚意丟了根骨頭給麟角啃著玩,又道,“你們可別小看了陽茲這位公主,陛下在世時極看重這個女兒,即便她出身不及櫟陽公主,但還是將她嫁給了出身大族又身擔要職的衛尉範於,知道為何麽?還不是因為她和其他金枝玉葉的公主不同,看著潑辣直率,其實心底的城府盤算一點不輸男子。”


  之前這位公主不就是想借著楚意的手拔出趙荇那顆眼中釘,才會和她一個名分卑微的姬妾來往麽?楚意一直不著她的道,她便又想到了嚴姬,直到後來趙荇奸計敗露時,她能那麽快就請來嚴姬為楚意主持公道,誰知是真路過還是早就在旁邊等候時機了。待事情了結後,她還能在人前撈一個仗義公正的名聲,光從這件事就能看出來此人雖是小肚雞腸,斤斤計較了些,卻能做到兵不血刃,還片葉不沾,實在能與當初的昆弟一較高下了。


  彌離羅還是很苦惱,“可是虞姊,既然咱們能想到去拉攏他們夫婦討兵權,那趙高肯定也會想到的啊,你難道已經有把握趕在趙高之前說服他們了麽?”


  楚意搖了搖頭,“我沒有半點把握,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而且陽茲公主好不容易入宮一回,若我是趙高,不定能輕易就放了她出去。”


  “她丈夫可是衛尉啊,趙高要是把她抓起來,就不怕範於狗急跳牆,圍宮救妻麽?”彌離羅驚道。


  “可範於,一定也不想家破人亡呀。”楚意無奈地歎了口氣,“趙高應該很清楚,抓住了陽茲公主,就算是拿捏住了範於,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或者投靠他人。”


  “那要不我先和霍天信去把陽茲公主送回家罷。”彌離羅擔心地站起來。


  “她是公主,回宮小住名正言順,何況此時她要當真被扣在宮中反而對咱們更有利。”楚意的成算在心底皆已落成,“咱們就耐心等著子簷回來,再做打算罷。”


  果不出楚意所料,子簷從筵席上回來,便將陽茲公主中途被趙荇身邊的琥珀領著幾個女使悄然帶走了,和她一起離開的還有她兩歲多的小女兒謠珠,說是要和她單獨敘敘舊。隻怕這一敘,趙荇便會舍不得她們母女走,將她們留在宮中小住幾日了。


  幸好子簷機靈,趁著趙高和他女婿祝酒時,裝作去逗小堂妹謠珠,與陽茲公主說上了幾句話。回來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楚意,“陽茲姑母答應了,一有機會便會想法子來見姊姊呢。子簷瞧著陽茲姑母的神情,像是也在疑心那個假小叔父。”


  “姊姊知道了。”楚意點了點頭,見雲嬋似乎欲言又止,心知她要問些甚麽,便替她開了口,“那宴上子簷可見著子高叔父,他這些日子可還安好?”


  子簷意料之內地搖了搖頭,“不曾,子簷問了旁人,子高叔父推托身上不爽,不肯來。不過他府上送來了許多皮具,都做成了麵具的形狀,看著十分精致,大家都在誇子高叔父心思巧趣呢。隻是那個假小叔父和趙府令的臉色,卻不大好看。”


  楚意一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轉頭和雲嬋道,“你瞧,都還有精力想出這樣的損招諷刺別人,看來這些天子高公子過得遠比咱們想得要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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