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屠戮（一）
登基大典的號角吹開了清晨稀薄的霧氣，在這一天，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會知道，他們曾經被歹人推下山崖的太子在昨夜奇跡般的死而複生，手刃歹人，奪回王位。在這一段傳奇裏，一手策劃的楚意並未因此得到一席之地，她的名字被趙荇的名字完美地遮蓋過去。
就像此刻，或許她正華服加身，陪著長生接受萬民朝拜，而她卻縮在被牢牢看守住的光明台裏，連名分都還待議。不過她並不在意，反而麻衣素裙，堂而皇之地守著胡亥的孝禮。
“虞姊何不再像從前那樣，咱們把真相都宣揚出去，讓百姓們知道，到底是甚麽樣的人在當他們的王。”彌離羅看著楚意這時候還氣定神閑地替麟角順著毛，不免著了急。
“小彌，如果小燕告訴你霍大哥偷吃了你近日最喜歡的糯米糖，你相信麽？”楚意不緊不慢地問。
彌離羅不假思索，“不會啊，霍天信又不愛吃甜的。”
“那如果連雲嬋和我都說霍大哥真的這麽幹了呢？”楚意又問。
彌離羅這回想了想，才道，“嗯，霍雲嬋不會說謊騙人的，我信她。”
楚意點點頭，接著繼續問，“此後沒過多久，小燕又來告訴你，伯兮大哥偷吃了你的糯米糖，你還會相信麽？”
“我信他個鬼！”彌離羅飛快地叉腰道。
“是啊，那冒名篡位如此荒誕之事有過一次已是聞所未聞，若再有一次，即使是真相，又有多少人還願相信呢？”楚意略略揚了揚眸，卻是看著光明台的院牆外，“趙高可不是昆弟那般孤家寡人好對付，在他麵前搬弄輿論不過是班門弄斧。”
“那咱們就這麽被困在這兒，甚麽都不做麽？”彌離羅急得直跺腳，忍不住又去扯雲嬋的袖子，“虞姊，眼下連霍雲嬋都被他們從子高公子身邊拿進來，他們分明是想等收拾好了前朝，騰出手來再將咱們一網打盡，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
楚意看了一眼雲嬋，她倒神色如常，紋絲不亂。而雲嬋這時也忽然轉動一雙清澈的眸子看向她，“不管怎樣，我信你的決定一定是最好的。”
楚意感激地衝她笑了笑，又耐下性子和彌離羅解釋，“他們把雲嬋送回來，就意味著是要切斷咱們和子高公子之間的所有聯係，防止咱們和子高公子裏應外合。”
“他說切斷就能切斷麽？難道他還真以為外麵那群酒囊飯袋真的能攔住咱們？”彌離羅不服氣地揚聲道。
“我知道大家各個都以一當十，不在話下，別說王宮，就是雲陽國獄也能任由你們來去。可眼下問題的關鍵不在咱們這，而是子高公子府上，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被嚴加看守起來了，輕易是透不出半點風聲給咱們的了。”楚意拍了拍她激動得高高聳起的小肩膀，“不過，這也隻是一時之困，我相信子高公子定然能想出法子，脫身出來的。”
“可是連溪姊現在都被擋在外頭了，虞姊你的身子可怎麽辦呀？”彌離羅悶悶地托著腮幫子。
“宮中這不是還有崔太醫嘛，他們暫時還不會要我死，自然不會為難我的身子骨。”楚意輕輕伸了個懶腰，將麟角趕下自己的膝上，“眼下還輪不著咱們著急，咱們也該學學那個長生，休養生息，韜光養晦。”
如今前朝勢態，對於趙高和長生來說，其實是不容樂觀的。雖說代替秦王去往會稽祝禱的蒙毅一回來就被昆弟扣押，借此暫時牽製住了遠方的蒙恬，可到底是未能找到合適的理由將他們兄弟兩個一網打盡，但凡先動了哪一個，都保不齊剩下的那個會索性不顧一切地和他們魚死網破，到時候他們兩敗俱傷，便該輪到楚意漁翁得利了。
而且另外的王翦一門三將，還有右相馮去疾父子，一看便知和趙高不是一路人。想要瓦解他們在朝中的勢力，趙高和長生多多少少還是要花費些力氣的，更何況還有個左右逢源又知曉一切真相原委的李斯在那兒鎮著。縱使他有三頭六臂，也騰挪不出力氣來對付楚意和千羽閣了。
楚意現下手中無權無勢，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若是動作太大，便會引得他們警惕戒備，可若是當真甚麽都不做地在這兒待著，又實在是愧對這樣一個大好時機。
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掌控一個國家，第一要務就是拿穩兵權。秦國兵權一分為三，分別是京師五萬，南北邊防各三十萬，郡縣屯兵合計少說也有二十萬之眾。這其中，京師軍隊又一分為三，先是自封郎中令的趙高手中所掌控的宮廷侍衛軍，再是衛尉範於手裏的五千禁軍，再是鹹陽縣令閻樂管轄的城衛兵。而趙高一早就將自己的私兵充作宮廷侍衛軍以便掌控，閻樂又是他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長婿，一下子就將鹹陽半數兵力握在了手中。
剩下北防三十萬為蒙恬統領，南邊三十萬有趙佗任囂二將所控，這幾個老秦將從來都是以秦王和扶蘇馬首是瞻，不會屈尊與趙高聯手的同時，也決定了不可能相信楚意這樣一個來自舊楚叛逆之地的女子。楚意思來想去，唯有範於麾下的五千禁軍還尚有拉攏的可能性。
她這麽想並不是盲目期許，隻在那範於命好，一麵擔著五千禁軍的重擔，一麵又是從前秦王跟前的得力女婿，他的妻子不是別人，正是曾和楚意好得差點就在光明台住下不走的陽茲公主。
可自楚意小產隨胡亥離宮別居後，陽茲公主便不再與她走動，她深知此女為人絕非是為了一時別有用心的交情，就能說服夫君和自己這般朝不保夕之人聯手搏命的義氣之輩。可她除了範於，又實在無處施展。
正是她一籌莫展時，忽然聽到光明台緊鎖的院門傳來開鎖的動靜，她後知後覺地回過頭，便見到子簷和徐子嬰兩個，出現在被侍衛緩緩推開的門外。兩年不見，曾經稚嫩而金尊玉貴的孩子，經了北方的風吹霜打，竟是半點都瞧不出過往的士族嬌氣。拉長了的身形雖瘦，卻不單薄，站在那兒若不是眼中那一片一如既往的澄澈和麟角激動的狂吠聲，楚意險些就要認不出來了。
“姊姊，姊姊！”沒想到已經齊她耳鬢的少年人見了她還是像從前那般依賴，雖不至於放聲大哭，卻還是遠遠奔過來，一頭紮進她懷中抽泣起來，“姊姊，我錯了，我錯了。”
“好子簷，沒事了，沒事了。”楚意也不禁紅了眼眶，心疼不已地抱緊這個在短短幾年內連失雙親的苦命孩子，捧著他黝黑的小臉哽咽道，“子簷如今，是快十三歲了，對不對？都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再這樣小孩子氣的哭哭啼啼了。”
“都是當初子簷不好，聽信小人讒言，誤會姊姊還負氣出走，姊姊一定傷心壞了罷。”子簷越說越激動，眼淚止不住地滑落出來，“這兩年聽說宮裏出了很多事，姊姊的孩子沒了，小叔父也不在了，還有父親，父親他……也不要子簷了。”
“不怕，子簷不怕，姊姊還在，姊姊會一直陪著子簷的。”提起胡亥，楚意心中又酸又痛，可嘴上還是得去安慰比自己更年幼，更弱小的，“好了，再哭一會兒，隻許子簷再哭一會兒，咱們就都不能再哭了，子簷的日子還長，一切都會過去的。”
子簷嗚咽著艱難地點了點頭，卻還是僅僅摟著楚意不鬆手，楚意心中難過，卻還是得振作起來，轉頭對徐子嬰道，“徐少俠，這些年麻煩你在小公孫身邊照顧，還有這些日子，也多虧你護著小公孫，否則楚意還真不知道還有沒有今日的相聚了。”
徐子嬰眼眶不自覺地紅了紅，裝作不經意地別過頭，擰了一把鼻子道，“子嬰本就是奉扶蘇公子的意思看護小公孫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爾爾。倒是難為小君你了，一個人苦苦撐了這麽久。”
彌離羅雖也動容，卻還是抹掉了眼眶裏的淚花，強笑著替楚意招呼道，“人都回來了，站在院子裏哭作一團又算甚麽，天冷得很，進屋罷，進屋罷。”
可在屋中坐下沒一會兒，子簷又思起傷心之事，抓著楚意的手哀聲訴道，“姊姊快想想法子罷，子簷聽說蒙上卿被那些壞人抓起來了，還有蒙恬將軍自從子簷和父親被騙回鹹陽，聽說已被囚於陽周多時。在上郡的時候，蒙恬將軍待子簷很好的，子簷不想他還有蒙毅先生死。”
楚意心下一驚，“怎會如此，為何城中竟然一點風聲都聽不到？”她原還指著蒙恬戍守北方的那三十萬大軍足夠拖住趙高幾日，卻不料人家比自己想得周全得多，隻待扶蘇一回鹹陽就假借秦王旨意將人扣住了。
現下蒙家兄弟二人皆是人家案上魚肉，隻待一個萬無一失的理由，就可瓦解了蒙氏兵權。一旦秦國半數兵權攏在了趙高手中，不止是楚意就是江東項虞兩家的處境也會變得岌岌可危。留給楚意的時間和機會所剩無幾，她必須趕在趙高殺害蒙氏兄弟之前，重新占領上風。
可她此時此刻，唯一能與她有所助力的子高卻是不可聯係，所有的一切皆要靠她自己。她若有所思地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忽然冷不丁地轉過臉看著心急如焚的子簷，“子簷，想要救蒙恬將軍和蒙上卿，還得看你的了。”
“姊姊此話怎講？”子簷有些不知所以。
楚意道，“登基大典之後，接下來這幾日闔宮皆有宴飲。姊姊身份特殊，那些壞人定然不會允許姊姊露麵，但子簷不一樣，在他們沒敢徹底露出狐狸尾巴之前，他們不會怠慢你的。所以接下來這些日子，但凡宮中有宴飲，姊姊會想法子將子簷送去，到時候子簷一定要替姊姊找到陽茲公主，想法子讓她來光明台見姊姊，姊姊有重要的事，與她商議。切記，不可教任何人瞧見你們之間有所交集。”
“不行，”誰知子簷還未點頭，徐子嬰就替他厲聲拒絕，“小君，小公孫不過十三歲，您所托之事無異於刀尖舔血，如此危險就算您放心，子嬰也是放心不下的。不如就讓子嬰代小公孫跑這一趟，替您向那位陽茲公主傳話罷。”
楚意無奈地歎道，“現在光明台被盯得死死的，從你們進來的那一刻起，你們也難逃此間。除了子簷，再沒有其他人能夠暢通無阻且名正言順地去和陽茲公主交涉了。楚意明白徐少俠是不想讓子簷攪和進這些醃臢的爭權奪利之中來，可是如今楚意也隻想得出這一條出路來了。還請徐少俠，多多見諒罷。”
“可姊姊在這個時候要和陽茲姑母聯係甚麽呢，難道姑母她有辦法救蒙恬將軍他們麽？”子簷也不解地問道。
“不錯，”楚意知他聰穎，能明白自己的用心，所以對他毫無保留，“你姑父乃是把握五千禁軍的衛尉，眼下鹹陽城中除了你姑父的軍隊還未被那些壞人控製，咱們隻要抓住了這最後的兵力，即可反敗為勝，反過來逼迫他們放了蒙恬將軍和蒙上卿。哪怕到最後他們還是不肯放過蒙恬將軍，但至少也能保證蒙上卿的平安了。”
“子簷明白了。”子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楚意在這一刻忽然起了一個奇思妙想，在將來扳倒趙高和長生之後，或許她可以選擇將眼前這個什麽事都一點即通的少年扶上王位。幸好這樣的想法隻是一時的妄念，畢竟若真如此，那個一直盤旋在她心中的最終目的，隻怕是要讓她親手毀掉自己珍視無比的孩子，讓她變成和昆弟、趙高還有羋蘭那樣可怕的瘋子。
“瘋子，你們這些王侯士族裏出生的人，都是瘋子！”可在某些人眼中，她已經是這樣的人了。
徐子嬰憤怒地拋下這句話，便兀自奪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