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孤憤(三)
剩下四個人是在後半夜回來的,彌離羅和伯兮走在前頭,霍氏兄妹倆負責墊後,晚了幾刻進門。經了這一夜越獄之鬥,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都是帶了傷的,一個個灰頭土臉,卻還算精神。公羊溪挨個檢查了一遍,除了拔伯兮左臂上的箭頭費了些力氣,也就隻有霍天信腰上被鐵鏈勒出來的瘀傷重了些。
彌離羅不愧她鬼精靈的諢號,比起被嚴刑拷打時梗著脖子,麵不改色的硬氣漢子霍天信,她卻是在雲陽國獄之前就裝了暈,被強澆了冷水之後受了幾鞭子便又撅過去,實在躲不過去,被人問話也靠裝瘋賣傻,糊弄了事。他們本就是被捎帶關進來牽製楚意和子高的籌碼,雲陽國獄裏頭的獄掾再想施展,上頭的命令壓著,也不敢真要了他們的命。彌離羅就是比耿直的霍天信多看破了這一層,才將自己保了個輕傷。
原本就不大的密室裏在不經意間就被擠滿,大家都累得精疲力盡,彼此靠著彼此,在暑氣未散的初秋之夜裏,依然能夠倒頭就睡。楚意看著趴在自己膝上睡得正香的彌離羅,替她捋了捋鬢角的亂發,自己卻了無睡意。
密室裏看不到天明日出,她呆呆坐了不知多久,才能隱約聽到層層石牆之外的雞鳴聲。等眾人紛紛睡足了,她才睜著一雙熬得充血的眼睛,說道,“該是走下一步棋的時候了。”
精力最是充沛且口齒伶俐的燕離和彌離羅按照楚意的囑咐在城中市井間走動,一個宣揚昆弟害死扶蘇胡亥,謀朝篡位的真相,一個散布著胡亥未死,並且即將重返鹹陽!的謠言。他們專找那些乞丐和不諳世事的孩童說話,一時間城中謠言四起,人雲亦雲。
“聽說那個假冒胡亥公子的昆弟啊,生母就是個陪嫁媵妾,母子倆一直都不受陛下重視,誰知道這樣不起眼的人居然鬧出這樣動靜來!”
“是啊,是啊,你說說,他要殺胡亥那貪玩好色的便殺吧,何必還要拖帶上扶蘇公子呢?唉,真是可惜!”
“呸!那就是個黑心腸的,連扶蘇公子這樣的大善人都害,現在還要頂著胡亥的名登基為帝,我看他的王位坐得穩幾時!”
“能穩麽?同你們說,其實那個胡亥壓根沒死,就大前天我大舅子還看見他從城外山上下來,要進城呢!”
“放屁!那沒出息的已經被昆弟那廝推下懸崖,屍骨無存了!”
“那你們說,成天到晚一身黑,手裏抓著把破劍不放,又從不正眼看人的,所有公子裏頭,除了那個胡亥還有誰?再說,我大舅子以前在近處見過他們夫婦,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啊喲,想必您那大舅子官兒不小呀。”
“那是自然了,隻盼著胡亥趕緊來,把那個居心叵測的賊人拽下來,替扶蘇公子報仇雪恨呢。”
“是是是……”
“……”
三人成虎,更何況人雲亦雲之後。五日之內,鹹陽城裏就沒停下過半刻議論。王宮宮門偶爾打開,也隻是一波又一波的禁軍出來張貼榜文,捉走幾個帶頭起哄之人。馮去疾、馮劫父子那幹朝臣也幹脆在宮門外日夜蹲守,勢要見到太子真容才肯罷休。
其實楚意也替昆弟想過索性一張人皮麵具打發了事,可外麵這些跟隨秦王日久的文臣武將們也決計不是吃素的,若是他們故意拿胡亥的事來設計套他的話,七嘴八舌之間,不定能叫他蒙混得過去。
再怎麽說,假的始終真不了。
“那廝躲在王宮裏頭估計都快急瘋了,日日叫趙高李斯到跟前守著,想必手底下也沒少派嘍囉四處找咱們呢。依我看,他是躲在替死鬼背後躲得太久了,如今輪到自己登台,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舞了。”彌離羅得意洋洋地捧著肚子笑,“想想他在裏頭氣得發瘋又不敢走出去的吃鱉樣子,真是痛快極了!虞姊,咱們甚麽時候去找他算總賬呀,我都快等得發黴了?”
“就快了。”楚意神色淡淡,看了子高一眼,“子高公子,這間密室恐怕咱們不能再待了。”
“弟妹這樣說,是想到了新的藏身之所了麽?”子高問。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楚意挑起半邊秀眉,玉指一指對麵的石牆,“光明台,如何?”
子高一聽,就又犯頭疼,“可是現在王宮裏除了趙高李斯,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凰娘小彌他們要真想進去,尚有可能。可你我還有公羊姑娘,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進去呀。”
“所以在進宮之前,還請子高公子同我一道去拜見拜見李丞相罷。”楚意嘴角雖有笑意,眼底卻是茫然一片的死寂。
她做的是兵分兩路的打算,這邊她和子高領著雲嬋和彌離羅在後半夜街上空無一人時往李斯府上去,那頭霍天信他們三個則先送了公羊溪出去,再早一步摸進宮去。
其實李斯近日也算是一步錯,步步錯。自那夜他臨時選擇靠楚意明哲保身起,他也知道自己將來的每一步都是在與虎謀皮。這些日子,他不僅要忙著沒完沒了的朝政,還要為對政事禮法其實一竅不通的昆弟鞍前馬後,縱然把自己累得幾乎斷氣,可人家依舊對他半信半疑,尚不如趙高信重。
這夜他本就被昆弟叫到宮中至天黑才被放回,案上的奏書文章堆積如山,等一一處理完畢,卻已經是到了後半夜。當他以為自己起碼能就著書房的竹榻安穩地睡上兩個時辰,就被楚意身邊那個臉色比手中刀鋒還要冷的姑娘從榻上逼起了身。
未點燈的書房中,子高和楚意兩個並肩立在李斯榻前。他們都裹著厚實的毛氅子,身邊還站著個玉雕般的少女,就連現在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也生得不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山中狐仙,趁夜造訪。李斯在未看清來人時,也著實被嚇得差點叫起了人。
“二位藏在暗處多時,卻又深夜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李斯定了定神,不驚不懼地問。
楚意輕聲細語地說,“自然是有事要拜托李丞相了。李丞相之前欠了楚意那麽大一個人情,想來應該不會介意楚意向您討回來罷?”
李斯啞然,他知道她所指何事,難免不曾心虛,“那夜事出緊急……”
“行了,”楚意笑吟吟地打斷他,“楚意此番過來並不是想和李丞相追究這個的。還是來聊聊楚意想拜托李丞相幫的忙吧,楚意是想請請李丞相設法將楚意帶入宮中。”
“那小君入宮,所為何事?”李斯慢慢問。
楚意道,“自然是替我家公子辦一件對我們和李丞相都有利的事。”
李斯怔了怔,口吻半信半疑,“胡亥公子……果真回來了麽?”
“托您的鴻福,我家公子落下山崖後被湍急的河水衝到下遊河岸,險險保住了一條命。聽說就他在外養傷的這些日子,鹹陽城裏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稱霸王,所以這才剛剛能夠下地,他便趕了回來。”楚意眼睛一眨不眨地說著。
“既然胡亥公子已歸,為何今夜隻見你們二位,不見他本人呢?”李斯依舊不改最後那點疑心,“再說了,那夜之後李斯自認為所作所為,的確令人不齒,胡亥公子竟還肯信我麽?”
“楚意方才說了,我家公子身子依然不爽,所以許多事楚意大包大攬,能替他分擔些就替他分擔些。”楚意一邊說一邊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當時李丞相會偏幫昆弟和趙高,也是情勢所逼。再說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換做楚意是李丞相那時候的處境,想必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左右咱們之間,也從無來往。昆弟就不一樣了,他可是答應的好好的,要令愛做他的皇後呢。”
她這樣說,就差沒指著鼻子罵李斯唯利是圖,見風使舵了。李斯被她臊得實在端不住臉麵,“你到底想說甚麽?”
楚意道,“皇後可立就可廢,天下也不止李丞相一家有女兒有權勢,昆弟說的敬您倚仗您,要令愛為妻,不過是一時為穩定舊臣的權宜之計。他今日可以說娶令愛,明日也可以訂下蒙上卿尚在繈褓中的小女兒,再不濟趙府令的那個曾經是帝家明媒正娶為正室的女兒還在宮裏頭關著,他要是一直用我家公子的身份,大可迎了趙氏出來,讓趙府令一家都對他感恩戴德,忠貞不二。那麽到那時,與他為不甚親近的您,又該如何自處?”
“小君現在和我說這些,挑撥之意未免太明顯了些罷?”李斯和氣地笑了笑,正襟危坐地坐在那兒。
“您和昆弟從來都不是一條船上的人,又何來挑撥的說法?楚意鬥膽問丞相一句,現在令愛和他的婚事是否已經過了明旨?”楚意見李斯一愣,便知還真被自己猜中了,於是放心大膽地繼續說下去,“看來是沒有了。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和將來,大多時候他都是在和趙府令狼狽為奸,這李丞相是知道的。比起臨陣倒戈的您,想來他還是更信任趙府令的吧?楚意聽說這些天,大事小事雖都是李丞相你在照管,可上奏時他卻總是要聽趙府令意見後,才允準您行事。您堂堂一個丞相,卻在無形中被個管車馬的小廝兒壓了一頭,您不覺得憋屈,楚意都替您憋屈。”
“公小君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李斯雖孤陋寡聞,卻也還是懂的。但是現如今,胡亥公子到底有沒有死而複生,也隻有小君自己清楚。反正我這個人從來都以為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李斯耐著性子,不疾不徐地和楚意周旋,“若胡亥公子當真還活著,並且在李斯的幫助下,成功反了昆弟公子,坐上王位,可對於李斯來說,不過是從昆弟公子手中的弓轉而成為胡亥公子手中的弓,咱們之間,過往仿佛也沒多少交集罷?更何況,陛下死前定下來的應當是扶蘇公子,而非胡亥公子,要說昆弟公子名不正言不順,胡亥公子豈不是也沒了出師之名?”
“沒有足夠的籌碼,楚意又怎麽有膽子來和李丞相這樣的大人物談生意呢?”楚意聽出他言下的心動之意,自然也不吝展露自己的底價和籌碼,“秦國的王位和社稷,都與我無關,畢竟這該是李丞相和秦國的事。而我,從始自終,都隻是想要昆弟一個人的命。”
一直靜靜旁聽的子高此時也道,“正如以子高這樣泡在藥罐子裏養的身子骨,就是想摻合朝政國事也是有心無力。不過好在父皇多子,無論將來誰有幸繼位大統,都是父皇的子嗣,隻要李丞相未來盡心教導輔佐,想必也不會差到哪去。這由自己親手扶持起來的國君,總是要比半路結盟更加可靠的,不是麽?”
這是一樁再好不過的買賣了。不管胡亥是死是活,李斯大可先借他們的手除了與自己互相多有猜忌的昆弟,到時朝局一亂,而一直與他多有不睦的趙高,論功績論資曆,都已越不過他去,所有人都會指望著他這個丞相主持大局。按照律法,無特定遺詔,王位說是按長幼次序傳承,但那時他已是朝中第一人,想讓誰是長誰便是長。
與其戰戰兢兢,將來還要挖空心思應付新君,倒不如放手一搏,一勞永逸。關於眼前這個素衣辮發的年輕女子,他雖知之不多,但瞧在她能令秦王那般人物為之側目,應該也是有她的厲害之處。他大可放他們去和昆弟鷸蚌相爭,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所以,他輕輕推開了雲嬋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明日辰時後,我會代奉常入宮向昆弟公子回奏登基大典的事宜安排,到時候你二位……不,還有這兩位姑娘,隻需喬裝改扮,便可隨我入宮。李斯隻負責將你們安全送進去,其他的,那就要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多謝李丞相仗義相助。”子高拱手笑道。
辰時的陽光是那樣好,楚意和雲嬋扮作李斯身邊的女使,經過了宮門前一道又一道的篩查,險險蒙混了過去。她走在那條已經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去的宮道上,心中依舊是死灰般的寂靜。
她感覺不到疲倦,感覺不到寒冷,更感覺不到自己身上還有的溫度和生氣。唯有此刻她藏在袖中的手裏緊緊攥著的那隻袖弩,精密的刻紋硌著她掌心的觸感,才能讓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並且應該活著,最起碼是在昆弟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