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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孤憤(二)

  秦王駕崩後的半個月,王長子扶蘇收到秦王遺詔,詔書所言盡是怪罪扶蘇忤逆不孝,治軍不嚴,錯漏百出,終命扶蘇自盡謝罪。扶蘇不疑有他,當場拔劍自刎。


  此事一出,立刻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秦王一貫愛重長子,即便再有不滿也不至要殺要剮,倒是被立嗣的小公子胡亥為人乖張頑劣,秦王在世時便多有不肖,多半是他夥同近臣趙高矯詔害死扶蘇。還有隱晦的傳聞在慢慢擴散,言道其實胡亥早就死了,如今頂了他的名準備登基為王的另有其人,逼死扶蘇的也是這個冒名頂替之人。這一類說法荒謬之極,大多數人都嗤之以鼻,不予理會。


  這些天王宮裏又忽然大肆派人在城裏城外的巡查盤問,各處城門也都加派了許多人手,嚴查出入人群。城民本是一頭霧水,不知所為,直到胡亥從前的愛妾虞姬逃走的消息不脛而走,才漸漸有人疑心王宮裏的人之所以這麽做,正是為了捉拿虞姬。


  虞姬為何要逃,新君為何要抓?


  曾經被眾人嘲之荒謬的傳聞漸漸盛行成風,人人都道胡亥扶蘇皆死,逆賊奸臣當道,秦國將亂矣。


  “這幾日,禦史大夫馮劫那些文臣也該請奏,求見太子真容了罷。”楚意平心靜氣地擦拭著她貼身用的袖箭箭筒。


  “今日休沐,可蒙上卿、王賁將軍還有小嚴姬背後的嚴氏一族也都有人在宮門外請求覲見了。昆弟也算沉得住氣,一直托病不與開門。”坐在她對麵的子高邊說邊朝雲嬋使了個眼色,要她將涼好的藥端過去。


  楚意接了藥喝了一口,思索了半晌才道,“這時候,八成他正琢磨著從哪弄一張我家公子的臉來呢。”說著,她仰頭將整碗苦藥一飲而盡,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又問,“離登基大典,還差幾日?”


  公羊溪數了數日子,“八日之後便是。”


  “八日,足夠給他下最後一劑猛藥了。”楚意繼續擦著她的袖弩,借著密室裏昏暗的光線,她可以看見弩身上,她的名字被鐫刻得精心細致。


  那天她在扶蘇別院裏親眼看見扶蘇自刎後,便因心緒大亂而急促暈厥。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安全地躺在子高府邸裏的密室之中,雲嬋和子高皆守在一邊。原是沙丘嘩變那夜,伯兮燕離撤逃後,便商議著分頭行事,燕離趕在巡遊大軍前回鹹陽向子高報信,伯兮則一路跟隨巡遊大軍,尋機救出被囚的楚意三人。


  然看守實在無縫可鑽,伯兮跟到了鹹陽都未曾找到機會下手。直到那日昆弟秘密帶著楚意出宮密殺扶蘇,趁著楚意脫離了昆弟的視野,他二人才有機會躲開守衛,從別院靠渭水的那一頭摸進去將楚意帶走,藏進了子高宅邸的密室之中。


  在巡遊大軍未歸之前,子高就已經被昆弟和趙高視為必須鏟除的眼中釘,子高亦知自己與胡亥乃唇亡齒寒,可他的身子骨又經不起奔逃的折騰,所以一早便與雲嬋和公羊溪也躲到了這間密室之中。此處本就是他專門為應對此種境況,花重金請了公輸家的能工巧匠修建,即便是趙高昆弟親自領人來搜了幾趟,也不見暴露。


  密室中儲備了充足的糧水,還另有一處小門,可直通城中街道,若有甚麽短缺或者是楚意和子高所用的藥材,都是燕離扮作乞丐,從那裏出去采買回來。


  楚意一醒過來,連個喘息的間隙都不曾給自己留下,忙請子高將扶蘇遺書上的內容在市井間大肆宣揚,又趁著昆弟派人搜捕楚意之機,將昆弟冒名頂替,胡亥已死之言散布了出去。為的便是用這些流言蜚語逼急了昆弟,亂起陣腳。


  “如今咱們無兵無權,唯獨還能操縱的,便是貫會人雲亦雲的普通人了。”楚意鎮定自若地慢慢說道,“從古往今,被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趕下王座的國君可不在少數。”


  “他眼下要忙著應付那些咄咄逼人的大臣貴族,才暫時騰不出手來向咱們發起反擊,可一旦他順利登基,坐穩了王位,四海升平,百官臣服的,不僅是難以再想拉他下來,更棘手的,是咱們猜不到他到時候又會想出甚麽刁鑽古怪的招數對付咱們。弟妹,咱們隻有八天時間,八天之內,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啊。”子高難得露了幾分真切的焦慮,切切盯著楚意,“你心底究竟想著要給他下怎樣的猛藥?”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楚意依舊氣定神閑,說話時毫無半點情緒,“他不是最擅長安插細作,布置耳目麽?咱們就要他死在他的那些礙事的眼睛和耳朵上。”


  她此話一畢,無論子高和公羊溪再問,皆不再多發一言,隻是盯著手裏被她擦了一遍又一遍的袖弩出神。直到伯兮和燕離從暗門外回來,肩上還擔著兩個掩人耳目的籮筐。


  燕離一進門,就歡天喜地地和楚意匯報,“小君叫咱們打聽的事,我都打聽到了。昆弟那挨千刀的倒是怪看得起霍大哥和小彌的,竟是將他倆關去了雲陽國獄。那地方我跟伯兮都熟,將他倆撈出來簡直易如反掌。”


  “既然如此,”楚意一麵說,一麵低頭翻著籮筐裏的衣物換在身上試了試,“明兒入夜以後,就請伯兮大哥同雲嬋一並往雲陽國獄走一趟,把他們救回來。”


  燕離和雲嬋一聽楚意如此安排,紛紛吃了一驚,雲嬋更是搶先一步道,“我不去,我走了,沒人護著你。”


  楚意聞言,抬眸朝她一笑,“我自有我的安排,你聽我的就好,我和子高公子不會有事的。”說著,她又耐著性子和小燕說,“小燕,趁著他們去救霍大哥和小彌,我還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做。還勞煩你去扶蘇公子的舊府分別找王管家和吉福這兩個人,想辦法告知他們,我家公子並未命喪沙丘,即將暗中返回鹹陽。”


  “這,這是為何?”燕離不知所謂地咂舌道。


  子高反應極快,“依弟妹你的意思,這兩個人難道是昆弟的線人?你是想通過他們,將這個假消息間接傳進昆弟的耳朵裏?如此,隻怕那廝確要坐不住了。”


  “不錯,”楚意點點頭,“當初我之所以對扶蘇公子害死王簌小君深信不疑,就是因為我故去的好友樂雎曾親眼見著他府上的王管家與華陽殿的人有來往。而那個吉福,則是親手將我的恩師高漸離引上了死路。這兩個人中,至少有一個,是替那奸賊辦事的。”


  “原來如此,雲嬋和伯兮兩個都是不長舌頭、不善說話的,此事也隻有我去了。”燕離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又忍不住玩笑了一句,“可惜了彌離羅那個伶牙俐齒的這種關鍵時候居然不在,累得我要編故事哄人咯。”


  “所以,還請伯兮大哥,還有雲嬋,”楚意看著雲嬋和伯兮,懇切的目光從她不知何時戴上的半張麵具裏落在他們身上,“務必,要將小彌和霍大哥平安地帶回來。”


  子高卻被她這一身試在身上的衣裝打扮嚇得不輕,“弟,弟妹,你這又是做甚麽?”


  楚意摘下那半張麵具,撫著上麵複刻完整的鳳尾紋,“我當年第一次見他,他就是這樣的打扮,那時我的女侍還笑說不信,怎麽會有人在水中還戴著個麵具呢?可他就是穿了戴了,還從水中將我救起來,在之後春花爛漫的時候又與我重逢。”


  她在用最平靜無痕的神色,最平淡無奇的口吻低語,如癡似狂,半瘋半呆。看似失魂,可她卻又能條理清楚地將這一步一步做得麵麵俱到,滴水不漏。他們都知道,胡亥的死對她的打擊肯定不小,可他也是看著她是一次次在挫折和逆境中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所以在見到她之前,他並們未想到她會在一夕之間性情大變。整個人好似有大半的魂魄遊離在外,時而呆呆愣愣,一言不發,時而有條有理,步步經營。看她這個樣子,他們隻覺得心裏像是堵著團破棉絮,又悶又惑的,除了無聲的歎息,他不知所措。


  次日夜幕方臨,楚意又拿起了她的袖弩,朝著對麵的牆壁一遍又一遍地嚐試著瞄準。在昏暗的燭光裏,她緊盯不放,半刻都不曾鬆懈,甚至摸清了那麵牆的每一塊磚的裂縫和缺口。子高和公羊溪都坐在她身邊,隔著一張案幾,她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晾好今夜的藥。


  其他人早都已經按照她的吩咐出發了,雲嬋和伯兮雖是初次配合,但二人一個善攻一個善防,伯兮又對雲陽國獄熟門熟路,隻要他們和彌離羅霍天信碰了頭,隻怕是此刻昆弟調來整座鹹陽的禁軍,也休想將他們四個攔住。而楚意這些日子更多擔心的,是不知昆弟那個心狠手辣的,她被伯兮燕離救走後,他會不會有所遷怒,對被拿下的他們兩個動上了刑。所以她一直不斷地讓燕離去打聽,想著哪怕是真動了刑,她也要趕在最及時的時候把人救出來。


  比起他們,眼下被困於昆弟趙高手下的子簷,楚意還稍微放心些。扶蘇被害的消息被他們放了出去,一直擁戴扶蘇的那群朝臣們,本就不服“胡亥”繼位,特別是有兵權在手的王賁蒙恬二將。昆弟忌憚著這兩位的赫赫威名,自然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對拿子簷如何。更何況,子簷身邊還有個身手不差的徐子嬰呢。


  燕離是最先回來的,不過是傳句話的功夫,以他的腳程隻要不是遭逢意外,楚意也是算準了他會在子時前就回來。待灌了半盞茶水後,容他好好喘了口氣,才道,“還真被小君算到了,那個住城外的吉福呀,果然不是甚麽無辜良民。我才將小君交給我的話寫了條子扔進去,沒多久就從他住的窗口裏飛出來隻白鴿,朝著王宮那頭就去了。”


  楚意心裏有數地“嗯”了一聲,“王管家呢,他那邊沒甚麽反應麽?”


  燕離想了想,又道,“算有吧,他看到那條子之後直接就燒了,然後獨個兒在屋子坐著,長籲短歎的,我瞧著沒趣兒,就轉頭找另一個去了。”


  無論是他們中哪一個是昆弟的人,楚意都不意外,但心底還是稍稍有些慶幸那個背主求榮的,的的確確不是王管家。


  “如此,這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就且看魚會不會如我所願上鉤了。”楚意不緊不慢地喝了藥,轉頭向子高,“子高公子,雲嬋和你的年紀都不小了,依我看,等這一切徹底結束,她該真正的安定下來了。”


  子高聞言愣了愣,有些奇怪,“幺弟屍骨未寒,我為人兄長,如何有心情娶妻成家?”


  楚意茫然抬眸,“可孝期三年,雲嬋等得起麽?”


  “小君,那山崖下水流湍急,不管是咱們的人還是昆弟趙高手底下的,都沿著流向撈了數日,均一無所獲。在下知道這個結果對於小君來說是難以接受的,在下也不敢相信少主就這麽走了,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小君還是不要執迷不悟的好。”公羊溪無奈地看著不知到底是癡是常的她。


  隻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既然如此,為何不能讓活著的人好好活呢?你們盡早成婚吧,越快越好,這樣公子即可奏請為陛下守靈,從此遠離鹹陽,不再理會這些烏煙瘴氣的爭鬥。”


  子高得直喘粗氣,“弟妹,活當然是要好好活的,咱們每個人都一樣。可如今這時局,你如何叫我帶著凰娘獨自去享清福,留下你在這水生火熱中生生死死地掙紮?幺弟在九泉之下,豈能瞑目?昔人已逝,你和他一樣的這個遇事就想著獨擔獨扛的毛病,也該改改了。”


  楚意還欲再爭,卻被他擺手打斷,“哪怕我肯,凰娘最記掛你,也是不會點頭的。不然,等他們回來,你自去問罷。”


  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動他了,楚意隻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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